那個炎熱的夏季,家里的氣氛緊張。
無數(shù)個夜晚,當大家都已睡下,大姐仍在燈下苦讀。瘦瘦的背影在土墻上晃悠著,也晃悠在父親的心里。
考完了。日頭火辣辣地照著,人的心,熱辣辣地煎熬著。
平地一聲雷,大姐榮幸地成為了家鄉(xiāng)首個大學生,而且,還是重點本科。大家欣喜若狂。
晚上,賀客盈門。往日,我家因為“半邊戶”的關(guān)系,也因為父母沒有兒子,只有女兒,又特別老實巴交,所以在鄉(xiāng)下,他們經(jīng)常被人排擠、欺負。
可是那個夏夜,他們的頭昂得高高的,笑容就像一杯盛得太滿的美酒,總想溢出來。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大姐“中舉”的榮光,是我聽到家人的敘述之后,腦補出來的。
沒幾年,輪到二姐了。
二姐在十五中讀高中,當時,我家住在黑石鋪,交通不便。4路公交車只開到新開鋪。每天晚上下班后,父親便拖著疲憊的身軀步行40多分鐘到終點站去接她,然后一起走回家,風雨無阻。那條破破爛爛的長長的路上,灑下了二姐清脆的笑聲,更承載著父親沉甸甸的希望。鄉(xiāng)鄰們也都說,二姐成績不錯,上大學是一定的。
可是,二姐出人意料地落榜了。父親沒有氣餒,又送二姐去另一所高中復讀。因為覺得路上太耽誤學習時間,日子雖然清貧,父親仍舊咬牙讓二姐在學校寄宿。
又是一個晴朗的夏夜,滿天的繁星閃爍,微風陣陣輕拂,草叢中傳來陣陣蟲兒的吟唱。正在醉心捉螢火蟲的我,忽然清楚地聽到了輕輕的抽泣聲,接著,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我循聲過去,屋后的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火,一個女孩子正在一頁一頁地撕書,然后決絕地丟入火堆。我不敢過去打擾,只好遠遠地望著,之后躡手躡腳地進了堂屋,父親沉默地坐在桌旁,只管一聲聲地嘆息。
二姐之后不再復讀,開始了打工妹的生涯。
等到我考上大學,一切都已經(jīng)波瀾不驚了,沒有什么好稀罕的。
后來,我才深刻地體會到,當初,在世人的眼里,是否考取大學,就是穿皮鞋與穿草鞋的分水嶺,就是鯉魚跳龍門的通關(guān)卡,就是鄉(xiāng)下人改變命運的轉(zhuǎn)折點。上個世紀80年代,農(nóng)家子弟要想成為吃國家糧的人,就只有當兵和考大學。而對于女孩子,則只剩下讀書一條路,夢寐以求的金光大道沒有擠上去,二姐才哭得那么撕心裂肺。多年以后,我仍舊記得那個夏夜,火光照亮了她紅撲撲的臉龐,青春飛揚,卻寫滿了夢想破碎的悲傷。那個鏡頭,就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怎么也忘不了。
時光荏苒,如今她們都已人到中年,幾經(jīng)周折,都在海外定居,都是家庭主婦,都有各自的精彩與無奈。她們目前的狀態(tài),并沒有如她們當初所想,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其實,人生也無非這樣,那些大笑與痛哭,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節(jié)點,濃墨重彩的折子戲過后,太多的夏夜,依舊不悲不喜,太多的日子,依舊平淡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