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腳的最大愿望，是獨(dú)養(yǎng)兒子劉新中，能夠穿上長衫，當(dāng)個體面人。
劉大腳，蘇北人。同來上海的老鄉(xiāng)中，他是唯一立牢腳的。妻子進(jìn)同興紗廠，大女兒做保姆，二女兒當(dāng)“繅絲阿姐”，三女兒打草鞋，四女兒提只竹篾籃子，出門撿拾木柴、煤渣、菜葉。
劉新中十歲，進(jìn)人力車夫互助會學(xué)校。劉大腳拉車間歇，跑去突擊檢查。老師誤認(rèn)作祖父，告狀說：“你孫兒不是讀書的料。”劉大腳備一把馬桶豁筅，專門揍劉新中，揍到竹條盡斷，“罷，罷，小畜生，隨你餓死吧?！?br>
劉新中退了學(xué)，滿地閑蕩。蕩到蘇州河，候在石拱橋邊。每有人力車過，相幫推車上橋，得賞幾個銅板。他去“江北大世界”耍。說書、車技、劍術(shù)、斗獸、馴猴、說唱、吞劍、氣功、變戲法、獨(dú)角戲、西洋鏡、木偶戲、走鋼絲、說因果、唱大鼓、現(xiàn)代話劇、畸人表演。遇江北戲班在街角搭臺，一聽大半日。
逾數(shù)年，劉大腳托關(guān)系，交鈔票，把兒子送入工廠。劉新中初扛面粉袋，啊呀一聲，尿都出來。旬余，改掃垃圾，又罷手，“干活就干活，非逼我們穿紅布衫，一看就像個掃垃圾的，丟死人了。”劉大腳鉗了熱炭，想捅他。被妻子擋住。
劉新中十九歲上，父親幾近失明。年余，臥床瀕死，雙手攀抓，說有人要?dú)⑺?。母親把劉新中的手，捺入他手。他掐緊了，撓撾兩下，倏爾安靜。母親到江寧路施材棧，討一副藍(lán)底白十字薄皮棺材。劉新中被母親姐姐裹挾，跟著普善山莊的收尸車跑。腳底一錯差，軟篷卡車遠(yuǎn)小了。
劉新中徹底瘋野。學(xué)會在街頭“拗分”，“大哥我是虹鎮(zhèn)老街的，近來手頭短錢?！庇只镏灏w，到有軌電車站臺，摘搶靠窗乘客帽子，俗稱“拋頂宮”。他開始想女人。時(shí)或去朱葆三路，花幾毛錢，作樂一晚。
未幾，外國水手走空。朱葆三路霓虹蕭疏。整個上海亂起來。中國旅行社門口，早晚擠滿人。為爭搶火車票，互相踩踏，大打出手。北站的火車，十六鋪碼頭的美國汽船。人頭攘攘，腿腳麻麻。去寧波，去香港，去臺灣。男女翻上爬下，行李拋來擲去。大的喊，小的哭。蘇州河邊艒艒船，亦解開纜繩，落葉般紛紛蕩蕩，劃向不可知的避風(fēng)港。周邊的村民，則往上海逃。桌凳箱篋一股腦綁上板車。攜著孩子，背著細(xì)軟，四面滾滾而來。板車和板車，在街頭縱七橫八，交軋作堆。
劉新中見亂則喜。熄了家中火倉，到街上覓食。見有買賣雞蛋糕、臭豆腐干、生煎饅頭，劈手搶到嘴里。還跟了大哥，做起“銀?！薄龓酌对箢^、孫小頭，叮啷拋弄，逼問路人：“大頭小頭要吧？”
初夏，城頭變色，劉新中稍斂。他答應(yīng)母親，翌年討一房老婆，做一樁正經(jīng)生活。旋而入冬，軍機(jī)空投傳單，要求楊樹浦發(fā)電廠周邊居民撤離。次日警報(bào)大作，劉新中拎了包裹外逃。母親追捉家養(yǎng)雞，遲滯片刻，被轟然掩于灰燼。
劉新中夜宿路邊，錢物遭洗劫。想投奔姐姐，不知她們嫁到何處，夫家姓甚。北風(fēng)挾了刺，搠入衣物缺口。他與難民互相擠湊，把油布和報(bào)紙，往各自身上扯。蠕動呻泣，徹夜苦捱。他翻檢鐵皮桶，摸到一窩老鼠，抓起就咬。忽愕愕然痛哭，長夢若醒。
越日，街頭掃蕩游民。劉新中被收入教養(yǎng)所，找不到家屬擔(dān)保，自辯道：“我正準(zhǔn)備找工作的。求求軍官大老爺，給個機(jī)會，讓我重新做人?！备ヂ?，送去蘇北墾荒。他雜在賊丐隊(duì)里，步行至江邊，大船到揚(yáng)州，換小船，改拖船。兩日兩夜抵興化。灘涂蘆葦，彌望無際。他眼見一叟，離隊(duì)小便，踩中泥水坑，囫圇沉沒下去。
劉新中被調(diào)入墾區(qū)，修筑房屋。蘇聯(lián)專家的草洋房，外葺蘆葦，內(nèi)壘磚墻。有抽水馬桶和淋浴間。游民則住“滾地龍”。毛竹搭成人字支架。帆篷為頂，草苫作門，內(nèi)鋪稻草棉絮。甚或是大通鋪房，四角木條，挑起一席蘆葦。他就在此間，與四五十人同住。
少時(shí)，上海游民暴動。劉新中趁亂出逃。幾十里路，荒渺不知所終，被抓回。蘇北行署調(diào)派兩個營，嚴(yán)加看管。劉新中自此絕念。他不擅種地，缺乏技能，被編入工程隊(duì)。土地多鹽堿，“碗中水，半苦咸”。很快無荒可墾。被派去修路、造橋、挖河道。
蘇北風(fēng)大，茅草易燃，曾將兒童村焚爇殆盡。更兼暴雨連綿。穢物夾裹霉臭沼氣，沖來蕩去。棚屋和滾地龍，俟次坍斜，互相傾軋。屋內(nèi)雨水沒膝。及至天霽，遍地垃圾，靜靜嵌在泥水里，顯出曲終人散的意思。
劉新中耷拉著臉，拔腿趟行。想起上海彈格路，還想起父親。劉大腳描述過老家的薄地、疾風(fēng)、恣水。他花了大半輩子，從蘇北挪到上海。以為劉家兒孫，會是千秋萬代的上海人。
游民改造完畢，劉新中留作場員，與女場員結(jié)婚。翌年得子，取名“滬生”。他命滬生講滬語，口音稍有參差，便飽打猛揍。劉滬生長成，終究一口“上海農(nóng)場話”。普通話、上海話、蘇北話，糅雜錯亂。
劉新中帶他去四岔河，泡“農(nóng)場咖啡館”。一對方桌，三五長凳。老唱片嗄啞作聲。劉新中已與父親當(dāng)年一般，雙目逐年昏瞀。他對兒子說，“走盡天邊，好不過黃浦兩邊?！庇终f，“我以前在上海灘，也是穿長衫的體面人?！辟繝栵L(fēng)起，岸邊柳條繚亂，屋頂茅草翻纏。劉新中的灰眼珠子，混沌沌一轉(zhuǎn)。他似想起什么，卻也想不明白。
作者：任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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