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流到蘇北高港的時候,拐了一個大彎。從這個彎向東伸出一條小河,沿河長著一排很老的銀杏樹。銀杏樹領(lǐng)著人們向東20多公里,便到了長著更多銀杏樹的申村。人們稱我們這里為銀杏之鄉(xiāng)。
600年之前,一位名叫申良三的,從蘇州閶門來到這里,看中了這塊沙土洼地,就此落腳。到了1970年,良三公的第17代子孫,也就是我降生時,申村已是有著好幾萬人的大村。誰也沒想到,我和我的同時代人注定要看著這個村子衰亡。
2001年,離家十多年的我,回到申村,第一次看到一座大門緊鎖的頹圮的屋子。這是紙扎匠的家。他的墳就在屋后,院子的門被一把銹鎖鎖著,青瓦的屋頂上長滿了雜草。此后,每隔幾年,都會看到一座被拋棄的,正在荒廢著的老屋。
多年在外,對他鄉(xiāng)的熟悉勝過故鄉(xiāng)的我,忽然感到徹骨的悲涼。我所熟悉的一代人,一個個凋零。這個村莊,很快就將不復存在了。兒時亂跑的曠野,一半已經(jīng)砌了廠房。當新城鎮(zhèn)的鋼筋水泥延伸到這里,過去的一切,那個存在了600年的申村,可能就像不復存在的海市蜃樓吧。
在申村的時候,那些不復存在的匠人們的臉,一次次地出現(xiàn),一次次地把我拉回到那個已經(jīng)消失了的年代。這些匠人們,都是我所熟悉的。那曾是日日相見。每一個人都知根知底。他們來了,又走了,什么痕跡都沒留下。他們原先是從古至今,代代延續(xù)的一環(huán),這個環(huán),到今天,就斷了。他們不在了,我的故鄉(xiāng)也就真正沒有了。我將真正成為流浪在城市里的孤兒。
據(jù)說,一個人失明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他所見過的一切。寫下他們,是怕有一天,我會完全忘掉故鄉(xiāng)的樣子。
逝去的“匠人”
夏麗檸
生于上個世紀70年代的申賦漁,尚年輕??伤麉s對一些“老物件”格外深情,比如手藝、時光,和那一天天變老的鄉(xiāng)愁。于是,便有了這本《匠人》。
書是全黑色封面,頁邊也是毛邊的黑,用設(shè)計者朱贏椿的話來說,“如果你覺得書像是從著火的鍋灶里搶出來的,那就算成功了。”
申賦漁的十五個匠人的故事就是從歷史的灰燼里搶出來的珍寶。還來得及,真好。
“長江流到蘇北高港的時候,拐了一個大彎。從這個彎向東伸出一條小河,沿河長著一排很老的銀杏樹。銀杏樹領(lǐng)著人們向東20多公里,便到了長著更多銀杏樹的申村。”
申賦漁就生長在這里,申村,一個蘇北的窮村落。書里的“匠人”們就是從這片土地里走進讀者視野的。匠人,即是舊時的手藝工人。瓦匠、篾匠、豆腐匠、扎燈匠、木匠、剃頭匠、修鍋匠、雕匠、花匠、鐵匠、雜匠、裁衣、教書匠、秤匠和織布匠……可能還有許許多多,申賦漁的選擇不是由于他們職業(yè)的特殊性,而緣于村里這個匠人的故事更有特色。
所謂職業(yè),是人們在社會上存在所需要的一種身份,就像蝸牛背著的一個殼,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選一個位置,讓自己寄居于此。過去的某些“匠人”,或許就是今天的“時裝設(shè)計師”、“美發(fā)師”和“園藝師”。
讀《匠人》,忍不住掃了幾眼房間里的物件。如今蓋樓就像搭積木,沒幾天就完工了。裝修時跑幾趟宜家家居也就置辦齊全了。編織的篾筐多是機器生產(chǎn),連豆腐也是裝在長方形小盒里的內(nèi)酯豆腐,機械化大生產(chǎn)的產(chǎn)物。與現(xiàn)代化工業(yè)比武,瓦匠、木匠、篾匠和豆腐匠好像都要輸?shù)羲麄兊穆殬I(yè)了。
可是,我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申賦漁真正想表達的,與其說日漸消亡的是手藝,不如說是心性,是再也找不回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溫度。真正消失的是申村人的善良、溫暖和笑靨。隨著人消失的是手藝,還是隨著手藝消失的是人?手藝消亡了,可以用新技術(shù)代替。匠人消亡了,便永遠不會再出現(xiàn)。
開篇的“瓦匠”頗具有代表性。村里的藥草園上蓋起了教堂,“瓦匠”去“吃耶穌”(信教)竟然吃到要燒掉祖宗牌位。弟弟氣不過,砸傷了瓦匠的腿。跛了腳的瓦匠靠“傳教”就能吃飯,“祖宗牌位”不在心上。鄉(xiāng)村人的精神世界向來很“實在”,就用是否能把日子過好來衡量。
如果說鄉(xiāng)村人只認“錢”也不對。篾匠為了頭黃牛能與兒子決裂;剃頭匠是用剃刀殺鬼子的英雄;雕匠一輩子只愛一個人;花匠與一只貓糾纏地過了一生……申村人的情“重”得嚇人。哪怕是遭遇貧窮、戰(zhàn)亂和運動的年代,這些情都還在。
申村人的生活再苦,也不掩飾笑容。篾匠一笑,“滿臉都是皺紋,一口牙七零八落”;“煙霧在頭頂彌漫開來,豆腐匠臉上露出滿足的笑”;鐵匠的兒子紅榮,“他說話與不說話時,總帶著歡喜的笑,看不出絲毫愁苦的底色?!?/p>
愛笑的人都愛生活吧,不論他們何以為生,他們真正的職業(yè)是:生活匠。過好每一天的生活,才是每個活在世界上的人的首要工作。申村人笑起來,讓我們覺得生活寬闊。
讀完《匠人》,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哀傷,是唏噓。本書完全可以被當作一部申村的“另類”村史,致我們終將逝去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