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難,難在難得。難得糊涂,原來是徹底的清醒與本質(zhì)的自律。百代風雅,千秋風骨;做人做事做官,務必求真務實創(chuàng)新。
清廉與豁達
“一肩明月,兩袖清風”。清人鄭燮,號板橋,“揚州八怪”之一。板橋的“怪”,仿佛是骨子里的,與生俱來。生于興化東門外古板橋,兩度賣畫揚州,自刻印章一枚,曰“二十年前舊板橋”。
彼一時賣畫,乃一無所有——“鄭生三十無一營”;此一時賣畫,則功成名就——“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但風骨未變,都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自食其力——“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板橋愛竹近癖,一生種竹、守竹、賞竹、聽竹、畫竹,那些“竹詩竹畫”足可以架起人生旅途中一座座獨具個性、別具一格的“竹板橋”。今天,天目湖南山竹海的竹文化館,打出的“名片”就是鄭板橋的一副對聯(lián)——“墨竹一枝宣德紙,香茗半甌成化窯。”字體為獨創(chuàng)的“六分半書”,似隸似楷,亦莊亦諧,亂石鋪街,“個”影縹緲。默想間,恰如迎來一道濟高僧,冷眼看世界,瀟灑走天下。
“難得糊涂”,是板橋年近花甲時的自題。匾額旁注:“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鳖}與注為世人津津樂道,且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引申、仿造,而今幾乎被鼓搗得糨糊滿墻而勢利滿天。殊不知,匾下站立者止單純一書生,清貧而不失自嘲。在六十壽誕上,板橋又和盤托出如下“知足”心愿:但使“囊有余錢,甕有余釀,釜有余糧”;只令“耳無俗聲,眼無俗物,胸無俗事”。是年底,卸任歸田。
這是竹的品格,清奇。這是竹的精神,堅守。
無論做事做人做官,板橋都是一傲竹。這“竹”進則體察民情濟天下——“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边@“竹”退則矜持節(jié)操善其身——“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br> 板橋仕途奇崛,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兩任為官又兩度賣畫。讀書人的風光與人間宦海風波,有著深刻而“難得”的體驗。反映到藝術(shù)上,極自然地多奇絕。近代大詩人張維屏這樣評價鄭板橋:“板橋有三絕:曰畫曰詩曰書。三絕之中有三真:曰真氣曰真意曰真趣?!薄叭^三真”可謂點擊到了板橋藝術(shù)人生的命脈!由此不難理解,板橋所愛的風景或曰風物,不可能是風花雪月,而只能是幽蘭瘦竹苦石,偶涉松菊。古稀之年,板橋畫了一幅《蘭竹石》,題識:“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變之石,千秋不變之人。寫三物與大君子為四美也?!蓖形镅灾?,尺寸間的寫意,顯現(xiàn)的卻是一生秉承的精神寫照。
人心是秤。板橋在山東濰縣當“父母官”的那段歲月,無論如何是值得紀念的??褚擦T,怪也罷,糊涂也罷;敢擔當,得民心,卻是有目共睹。正是有了“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的深情,板橋才會做出“為民請賑,忤大吏”的壯舉,也才會得到遮道挽留與流芳清名。對板橋的“去官”,有不同的評價,也有不同的推斷。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板橋乃赤條條一真人。時人筆記《小豆棚》載:“當其去濰縣之日,止用驢子三頭:其一板橋自乘,墊以鋪陳;其一馱兩書夾板,上橫擔阮弦一具;其一則小皂隸而孌童者騎以前導?!鼻辶绱?,唯竹石可相擬。行文至此,歸結(jié)到板橋的代表作《題竹石圖》,此詩也正是詩人臨別贈送給一方水土“第二故鄉(xiāng)”濰縣士民的: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br> 板橋如竹,泠泠有聲,錚錚有骨。
鐘情與體恤
鐘情于竹,體恤于民。
歷史上,與竹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名士,當數(shù)宋代的蘇東坡與清代的鄭板橋。
東坡有詩云:“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骨格清奇的竹,颯颯有聲,極自然地成為情操與氣節(jié)的象征。
鄭板橋愛竹更甚。他自述是在竹林中長大的,是在搖曳的“竹影”中學畫的。詩書畫三絕,每一絕都與竹息息相關(guān)。激情澎湃,往往畫好了竹子還要題詠竹子,題詠了竹子還要引申論述一下人生與創(chuàng)作。一枝竹子,在鄭板橋的筆下就是詩書畫三絕的交融,就是詩人心聲的代言。
板橋種竹,畫竹,也“賣竹”。坦誠當官,坦蕩做人。而立之前,“鄭生三十無一營”,不避寒酸,賣畫糊口;辭官之后,“而今再種揚州竹”,自食其力,兩袖清風。
板橋的可貴,在于敢擔當與敢創(chuàng)新。
在山東濰縣當縣令,板橋體恤民情,不計一己得失,饑荒面前,毅然開倉賑災,得罪高官,不得不“歸去來兮”。對一方水土,板橋可謂一往情深,共寫了“濰縣竹枝詞”40首。這些“竹枝詞”名副其實,大多與竹、與民生關(guān)聯(lián)。下面這首“聽竹”詩,情真意切——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br> 年逾花甲,板橋“清狂”依舊。以一枝筆謀生,“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春風過耳邊”。磊落光明,一視同仁,這是自尊、自信與自立,幾人(特別是“儒生”)能夠做到!下面這首“賣竹”詩,可視作板橋的處世宣言——
“烏紗擲去不為官,囊橐蕭蕭兩袖寒。寫取一枝清瘦竹,秋風江上作漁竿?!?br> 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板橋給出的啟示也是相當“難得”。(在此不由得想起板橋常被人濫用并誤解的名言“難得糊涂”。)一是藝術(shù)間的融通與互補(板橋詩書畫三絕相得益彰);二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貴在堅守與創(chuàng)新。
堅守不可缺,它是精神之“根”,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源”。板橋?qū)戇^一副書齋對聯(lián):“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養(yǎng)成數(shù)竿新生竹,直似兒孫?!毕旅孢@首“咬定”詩,值得記取——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br> 創(chuàng)新最可敬,它是思想的馳騁,也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貢獻。板橋與友人論文,給出這樣兩句警示:“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有了創(chuàng)新,才會別開生面、獨樹一幟。板橋的“六分半書”,見者無不稱奇,那種“沖擊”自視覺直抵心靈。下面這首“不肯”詩,發(fā)出了不屈、不羈的呼聲——
“畫竹插天蓋地來,翻云覆雨筆頭栽。我今不肯從人法,寫出龍須鳳尾排?!?br> 板橋不肯從眾,因而被視為另類,成“揚州八怪”之一。竹子不言,挺立的藝術(shù)從來不俗。
堅守與創(chuàng)新
“難得糊涂”,或是鄭板橋的自嘲?而他的“辭官”,卻或多或少與“糊涂”有關(guān),不識時務,不會明哲保身——“以歲饑為民請賑,忤大吏”。
宦海風波,官場有潛規(guī)則。若以人生而論,“難得糊涂”可能要算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另類思維與生活態(tài)度。清人錢泳筆記中有這樣一番評點:“鄭板橋嘗書四字于座右,曰‘難得糊涂’,此極聰明人語也。余謂糊涂人難得聰明,聰明人又難得糊涂,須要于聰明中帶一點糊涂,方為處世守身之道。”
看清了官場,作難得糊涂狀,抽身退出,這可能是最聰明的選擇?!叭^詩書畫,一官歸去來”,當為鄭板橋的絕妙寫照。
“三絕”之中有“三真”(真氣、真意、真趣),“三真”源于恪守與創(chuàng)新。恪守的是風骨——做人做事;創(chuàng)新的是風格——作詩作畫。
“刪繁就簡三秋樹,領(lǐng)異標新二月花。”正是有了這般的藝術(shù)見識與膽識,鄭板橋才敢“狂”敢“怪”敢獨樹一幟。你看他自創(chuàng)的“六分半書”,非隸非楷,亦書亦畫,如“亂石鋪街”又似“竹影斑駁”,于玩世不恭、嬉笑怒罵的表象下,揮灑一場個性與自由的逍遙游。
竹園即家園。正如蘇軾離不開竹,一日不可無此君,板橋一生亦癡迷著竹。他種竹,賞竹,聽竹,畫竹,夢竹,直至靈魂化竹。竹幾乎成了板橋的化身與代言人。從中我們也可窺探到板橋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真諦。
板橋誕生于江蘇興化東門外古板橋,山清水秀一小鄉(xiāng)村。老屋邊種竹,生活在竹林中,伴著竹影成長。板橋曾自述:“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咚咚作小鼓聲。于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庇盅裕骸坝嗌贂r讀書真州之毛家橋,日在竹中閑步。”什么叫“師法自然”,什么叫“浸染”,什么叫“藝術(shù)源于生活”,在此,不言而喻。
蘇軾論畫,有一高見,叫“胸有成竹”。有意思的是,板橋談創(chuàng)作,也有類似的妙論,且更進一層。橋板說“畫竹”先要“看竹”,這是醞釀創(chuàng)作激情,待“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再進一步化“眼中之竹”為“胸中之竹”,化“胸中之竹”為“手中之竹”。創(chuàng)作的要義在于“是又不是”,因此,“意在筆先者,定則也;趣在法外者,化機也”。板橋的體驗(論述)可謂切身而入木三分!
一個“真”字點出了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本質(zhì),一個“新”字則道出了藝術(shù)的貫通與突破。板橋能虔誠地“聽竹”,能坦蕩地“賣畫”,靠的就是“真”底氣——咬定,“新”才氣——領(lǐng)異。咬定是恪守與借鑒,領(lǐng)異是突破與標新。知人論世,只有把藝術(shù)與人生打通了審視,把“詩書畫”融會了鑒賞,我們才能解讀出創(chuàng)新的秘訣與板橋的“難得糊涂”的密碼。
板橋聲明:“吾文若傳,便是清詩清文;若不傳,將并不能為清詩清文也。何必侈言前古哉!”
板橋自嘲:“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br> 板橋傳授:“畫不足而題足之,畫無聲而詩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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