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密斯
蘋果掛在枝頭，顏色從青變紅，果皮從柔嫩到粗糙，每家老小都出動摘蘋果。時不我待，生怕來一場風(fēng)或一場雨，蘋果就遭殃了。收獲的季節(jié)，其他事情只能讓步，爺爺去世后的各項祭奠活動一切從簡。
姑姑責(zé)無旁貸，逢七必須上墳，我象征性地參與了三七、五七、七七。姑父先繞路來我家，稍坐片刻，等睡眼惺忪的我收拾完畢。然后，我和姑姑坐在手扶拖拉機(jī)的車斗里，姑父一路上山下坡，載我和姑姑去上墳。老家管上墳叫上塋，“塋”是家族的墓地，從老爺爺和老奶奶開始，陸續(xù)安葬了我的大爺爺大奶奶，三奶奶，我的奶奶和爺爺；下一輩里則有我的父親和大爺爺家的二兒媳。
高中畢業(yè)后離開故鄉(xiāng)十七年，我整整十七年沒來過家族的墓地。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一個小山包匍匐在一座大山的山腳下，刺槐蒼翠，綠色把山包包裹得渾然一體。跟我走前不一樣的是，山里的草木現(xiàn)在沒人收拾，草枯草榮，年年歲歲，小山包在青翠的掩護(hù)下變成一個一觸即發(fā)的炸藥包，一個火星就能引燃整座山。因此，上香燒紙錢等祭奠活動只能從簡，在近旁一個石子廠的廢墟上進(jìn)行。石子廠早已廢棄，與小山包隔著一條壕溝，彼此遙遙相望，只能寄希望于香火綿延，跨過壕溝，去安撫家族逝去的先人。
燒三七的時候，因為我剛從深圳返家，一行三人還是冒險去了墳?zāi)垢?。姑父揮著鐵鍬在前面開路，斬斷荊棘、跟人一般高的茅草，以及在枝杈間勾連的碩大蜘蛛網(wǎng)。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墳?zāi)菇裕齻€人圍成一圈簡陋的人墻，等待一應(yīng)祭奠物事燒完，趕緊用鐵鍬挖泥，把灰燼厚厚地掩蓋，務(wù)必不能留下一個火星。一陣風(fēng)起，三個人如臨大敵，膽戰(zhàn)心驚。我發(fā)狠說，以后一定得在石子廠祭奠，不能再來墳?zāi)垢巴婊鹆?。臨走，我和姑父磕了頭，膝蓋跪在地毯一樣綿密厚實的草皮上，都有點后悔剛才的莽撞?？邕^壕溝，在石子廠的廢墟上回頭，刺槐林綠波蕩漾，大海一樣，抹平了剛才我們行經(jīng)的痕跡。
七七那天，在石子廠祭奠完畢，遙望小山包，一片青翠終于透出斑斕的五彩。枯黃和明黃的葉子來自刺槐林里間雜的柞木，一歲一枯榮。紅葉來自一種叫臭椿的小樹，木質(zhì)虛浮，難成大器。只剩一片蒼翠依舊的刺槐，因為浩瀚，在深秋風(fēng)刀霜劍的攻勢下暫時不改本色。我和姑父隔著壕溝給爺爺磕完頭，都有如釋重負(fù)之感。手扶車在回村的土路上顛簸，五臟六腑都震得錯了位，心頭縈繞著一陣五味雜陳的曖昧情緒，像是悲傷，又像是茫然。
返回爺爺家，我和姑姑搭手，把爺爺?shù)拇笏姿腿チ巳隣敔敿?，他要在即將到來的冬天儲水用。三爺爺又絮叨起爺爺去世前一天的光景，他氣喘吁吁，神情哀傷，家族里他這一代人中只剩他一位，難免有凋零之慨。姑姑跟三爺爺商量爺爺燒百日時的諸多事項，計算會有三桌還是四桌客人。那時候農(nóng)歷將進(jìn)入冬月，家族里不管就近的還是遠(yuǎn)在煙臺的，每家都會派出代表前來，三桌就得人擠人，四桌又太破費。此外，因為收獲蘋果從簡的儀式到時候都需要補(bǔ)上，要燒許多的紙扎品，是在石子廠燒，還是搬一口大缸到墳前，在缸里燒……我聽著，有點置身事外的感覺，那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深圳，與老家隔著千山萬水。
雖然，千山萬水也隔不斷我與家族的血脈相連，就像一條壕溝隔不斷我們對爺爺?shù)乃寄?，連青山也遮不住?？墒牵覐拇藳]有了回老家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