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Nov 2015
作者/李誕
情人:“又是非走不可唄?”
丈夫:“嗯?!?/p>
情人:“那路上注意安全?!?/p>
丈夫:“嗯?!?/p>
他們維持這樣的關系已經兩年,每晚九點,最晚不超過十點,丈夫就要離開,回到妻子那里去。
兩人是在一個飯局上認識的。他結了婚,她有男朋友,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簡單說就是這樣。
他坐下就盯著她看,旁邊有認識的朋友起哄,都知道他不老實,喜歡耍嘴,占些拉拉手的便宜。過的是什么癮,朋友們也不知道,只知道很多朋友也這樣。
那天酒局換了幾處,下午四點開喝,由頭忘了,好像就是他心情不好,拉了朋友陪,朋友們表示下午四點喝酒算是全新體驗,招呼了一圈,就有了新朋友來,其中就有她。
他平時是張冷臉,喝過兩杯換笑臉,那天她進來,剛喝了一杯,倒也沒換笑臉,是換了眼神,按現場身邊朋友的說法是,“我操我操,你們看,這傻逼眼睛里全是對生命的渴望啊哈哈哈哈?!?/p>
喝到六點,要去另外的地方,包括她,有兩人都是開車來的,怎么開走呢,她說,“我叫我男朋友過來吧,他一直嚷嚷著要來?!?/p>
丈夫就不高興,“不好吧,別讓人家來了,來了我怕他心情不好?!?/p>
大家哄笑一陣,當然還是來了,來了丈夫也是醉醺醺跟人家握手,致謝,說不好意思麻煩你。
說是這么說,換到第二家坐下,嘴上是收斂了,渴求生命的眼神沒退。
中途上廁所。
朋友:“你差不多行了,人家男朋友談一年多了奔著結婚去的,都跟咱們似的???”
丈夫:“沒不讓他們奔著結婚去啊?!?/p>
朋友笑,“一會兒挨打我不管你啊?!?/p>
丈夫:“不會不會,我就是瞎浪,我還能怎么著,我這么怕疼的人。”
要真是瞎浪,肯定要嘴硬,要吹,要浪到底,心里真活動了,嘴上才要否認,朋友聽完是這么想,后來的事也是這么發(fā)生。
沒過多久,她就分了手,成了他的情人。他還是丈夫。
丈夫有一大堆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她則簡單得多,她有點喜歡他,同時恰好跟男朋友不再那么喜歡。這種事總是很容易恰好。
“你別覺得怎么回事,不是沖你,你也不用跑。”她告訴他自己分了手,然后說了這樣的話。
丈夫:“不跑?!?/p>
又說,“真分手啊,你男朋友其實人不錯?!?/p>
情人:“出息吧你,你怕我賴上你啊?”
丈夫:“我是怕你后悔?!?/p>
情人:“那也不關你事。”
他們的交流大體是這樣,嘴上他賤一點,她橫一點。見了面,還是他賤一點,她橫一點。只是情人心里知道,關系里,是她賤一點,他橫一點。
因為每晚九點,最晚不超過十點,丈夫就要離開,回到妻子那里去。
開始時她根本不介意,兩人甚至沒為這件事解釋過,自有默契。他從床上爬起來,穿穿衣服,開兩句玩笑,親親她,就走了。她會送他到門口,回家的路上他一邊開車一邊給她打電話。
丈夫:“滿意嗎今天。”
情人:“你不是問了嗎?”
丈夫:“那是剛結束,不客觀,你現在再回頭體會一下?!?/p>
情人稍一停頓,他就趕緊追一句,“你是不是正在體會?!?/p>
情人:“滾。”
快到家他會掛掉電話,她會去泡個澡,看看他吃飯時提到的電影。
最開始他們見面算是頻繁,不一定非得晚上。有時是中午吃飯,有時是下午看電影,有時是她拉著他逛街,雖然堅持不要,他還是會幫她買衣服。
有時她覺得真挺像談戀愛的,如果不是每晚他都要回家。
有時她覺得不能這么想,這么想最后難受的是自己。
他對她很好,會給她做飯,會準備禮物,不只是在節(jié)慶,也不只是貴,是費了心血的。
可他會突然吃飯時不講話,問他,還是笑,說,“心情煩躁,我閉會兒嘴,你也清凈。”
笑里面是冷淡。
她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朋友說,這人今天發(fā)情了,平時是個冷臉。
她也才意識到,她之前沒怎么見過他平時的樣子,相處久了,相處就成了平時。
可他沒有跟她分開的意思,有空就來找她,他還有多少情人,她不知道,也不問。她也會找其他男人,偶爾也會帶回家,只是跟他在一起的這兩年,確實沒談過其他戀愛。
在一起七八個月的時候他消失了幾天,微信不回手機不接,她心里想,可能就是這么結束了,自己也早知道,還能有什么好下場嗎?跟這么一個爛人。
后來是他自己跑來的,喝多了,倒在她床上。她想趕他出去,終究是沒忍心。
她還笑他,“你可以,喝酒時間越來越早了?!?/p>
他沒答話,他們一起睡覺,她叫了外賣,他們再睡覺,到了九點,他沒提走的事,她也沒提。到了十點,他爬起來穿衣服,親親她,沒講笑話。
她:“又是非走不可唄?”
他:“嗯。”
她:“那路上注意安全?!?/p>
他:“嗯?!?/p>
走到門口,她說,“你什么時候能不走?”
他站住看她,臉越發(fā)冷。她后悔問這問題,比起真的渴望他不走,這問題更像是沒話找話。
他:“不知道?!?/p>
好在他給了回答,她趕緊換上輕蔑的臉,趕緊笑,“你就沒知道過,走吧,下次來打個電話,別看著什么不該看的?!?/p>
他:“嗯。”
那天他沒開車,在路上也沒給她打電話,只是很晚她收到一條微信,“我真的很喜歡你。”
她回了一個“我也是”。并沒有仔細思考。
那天之后的一段時間他還是常常喝醉了就來,不打電話,她都疑心他是不是故意想碰上什么。
有時他喝多了開車。她不叫他開,他還生氣。
丈夫:“我開車怎么了,我不開誰開,叫你男朋友來開???”
她想起之前問他為什么那么愛喝酒,他嬉皮笑臉地說,“醫(yī)生的說法是,我有自毀傾向?!?/p>
她:“你還看過醫(yī)生啊?”
他:“沒啊,但是醫(yī)生會這么說的?!?/p>
她現在想想,覺得他是對的,醫(yī)生也是。
她也懶得管他,由他開車回他妻子那里去,她要承認,她是這么想過的:他死了,其實關我什么事?
不過當晚她還是會發(fā)微信問他,“傻逼你到家了嗎?”
丈夫回,“到了,早睡?!?/p>
那段時間,他們之間不再只是情人間只有開心,多了互相攻擊,攻擊之后和好,趕走之后裝作沒事發(fā)生,總之,他們越來越像夫妻。
她不知道怎么繼續(xù)下去,他給了建議,“你再找個情人唄,就好了?!?/p>
她心想,這人像一種毒品,傳染病,在他身邊對自己不好。
又想起自己有過的那些短暫約會,不知該怪他,還是自己本身也是一樣的人。
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喜歡他。
時間久了他不正常的次數少了,來她家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有時整周都在,只是她家里從來沒有他的洗漱用品,因為他每晚都要回家。
她躺床上開玩笑,說你真不打算離婚嗎?
他這次倒沒給一大堆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只是笑,“離不了了?!?/p>
她也懶得問,也想,他真離了,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是不是好事?
在一起兩年多,有天下午四點朋友打給她,問要不要一起喝酒,還在那次見面那個酒吧。
朋友:“咱們都喝得特多,那誰一晚上都看你那次。他又想喝酒,你來不來?”
他們倆在一起的事沒告訴過誰,保密雖無必要卻好像是做情人的本分。
他們進來,坐下,喝酒,大家開開玩笑,只是氣氛一直沒有放開,朋友們會像成年人一樣嘆氣,舉起杯像成年人一樣說話,“來吧,過去了就過去了,這樣挺好的。”
都特意跟他碰杯,他也碰,也笑,“挺好的挺好的。”
她不明白怎么回事,她還是像上次一樣坐他對面,看他,他也沒解答。
去廁所時她堵住那個朋友,問了,朋友告訴她,“哎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倆挺好的……他老婆去年死了,心臟病?!?/p>
她沒說話。
朋友:“你真不知道嗎?我以為你倆……他發(fā)了一陣瘋,現在好了,你看又跟以前一樣了。這人啊,就是嘴炮,以前有老婆天天出來玩兒,現在老婆沒了,也沒找新的,我們叫了幾次,都不出來,說每天都要回家。今兒是頭一回主動?!?/p>
她走回桌前。跟朋友換了座位,坐到他身邊,看著他。
酒吧里音樂正好蓋得住足夠小的聲音。
情人小聲問,“今晚你還回家嗎?”
丈夫:“他們跟你說了啊?!?nbsp;
情人:“嗯,今晚你還回家嗎?”
他舉起杯喝了一口。
情人:“你每天就是回家?”
丈夫:“嗯。”
情人:“不是去了別人那兒?”
丈夫:“沒別人。”
她感覺音樂就快蓋不住。
情人:“為什么?”
丈夫:“不知道?!?nbsp;
估計就是這樣的回答。
情人:“你就沒知道過。”
她想,真是個爛人。
她也沒有起身離席,繼續(xù)喝了下去。
他今晚來我家我還是不會拒絕吧。
他今晚還是要回家吧。
為什么,不知道。
朋友們又像成年人一樣舉杯,“來來來,喝一杯?!?/p>
喝一杯吧。不然怎么辦。
李誕,脫口秀節(jié)目寫手、一米八三大詩人。@自扯自蛋
(責任編輯:向可)
現在去搜索長春《城市晚報》2010年7月7號的報紙存檔,會發(fā)現頭版上有一起連環(huán)車禍。撞壞了五臺車,傷了三個人。而我是其中一個。
說來無奈,我是站在人行道上出事的。當時我正站著等人,忽然覺得被人狠狠踢了后腰一腳,根本來不及站穩(wěn)就摔在了地上。回頭才發(fā)現竟然是一輛日產SUV。我心里有點火大,路上沒人又空闊,也不知道司機是怎么把我瞄準的。那時我根本想不到,其實司機是從停車場慢慢倒車出來,她光顧著后面而沒注意眼前。不過車速很慢,所以撞的這一下并無大礙,而之后才是真正的可怕。
司機從車里探出頭,我也剛剛撐起身,結果車子猛然間提速,巨大的沖力把我直接往車子下面拽倒。司機想下車查看,慌忙間已經伸出了一只腳,而還留在車上的那只腳把油門當成了剎車踩,車子往前猛沖直接把司機甩了下去,車門還夾斷了她的腿。
我被全速前進又無人駕駛的車子裹挾著在地上打滾。雖然從來沒遇過車禍,可也能想到要是被車輪碾到,不說致命,致殘難免。我就拼命把身子蜷縮成一團,用手抱住頭,膝蓋護住肚子。因為是SUV,車底盤比較高,加上我很瘦,整個人正好卡在車的保險杠下面,就這樣高速翻滾著被推出了十多米。
其實翻出去第二圈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下完了,我又不是特技演員,不可能一直維持這樣岌岌可危的姿勢。所謂的瀕死體驗,什么迅速地追憶起自己一生啦記憶閃回啦天使出現啦,是根本不可能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有超大號加粗加黑字體的彈幕“這下完了”循環(huán)滾動刷屏。就連疼都感受不到,哪怕關節(jié)早就因為粗糙的水泥地被磨得血肉模糊。
而這居然不是最驚險刺激的。車子在無人駕駛狀態(tài)一段之后,終于撞上了停車場入口的一根鐵欄桿停了下來,撞的是車頭的側面,角度再歪一點點就會直接把我擠壓在中間。車猛然停住,我又因為慣性被彈了起來,這次倒真的成了特技演員,凌空飛起快兩米,擦著那根豎起的鐵欄桿,再狠狠地落到了地上。
這場車禍充滿匪夷所思的地方,比如我被路過的行人抬到了一旁,結果因為欄桿停住的車子居然再次沖出去,迎面撞上了一個中年男人,頂著男人沖進了停車場里,一連碰壞了四臺車卸去了速度才停下來。事后交警做筆錄的時候,那人說只是想來看看熱鬧。可是他兩條腿都是粉碎性骨折,當時的診斷是恐怕要終身癱瘓。
我和他是被同一輛救護車送到醫(yī)院的。在上車之前我還算得上鎮(zhèn)靜,結果見到擔架上的人就嚇得全身發(fā)麻。他穿了一條也許是淺卡其色的褲子,可完全被暗紅色浸透,下半身軟塌塌一攤,已經被碾得分不清輪廓,整個人有氣無力地呻吟著。
眼淚根本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滿腦子都是在想著要是這個人死了就是我的錯。等到了醫(yī)院我已經哭得喘不上氣也睜不開眼,更是不敢再睜眼。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喊趕緊把我送去檢查?!皼]輪床了!抱著,別背她!內臟可能撞壞了!”這么一喊,朋友也緊張得使不上勁,怎么也抱不起我了。
是個不認識的人把我抱去了急診室,路上一直在安慰我,“別哭別哭,沒事兒的?!边€聽見他對圍過來的記者爆了粗口,讓他們滾開別擋著路,沒看見小姑娘疼嗎!后來我朋友告訴我,那天送我去急診室的人是個重刑犯。身上穿著囚服,手銬腳鐐都戴著。好像只有判了死刑或者無期才會那樣。
距離出事已經過去了五年多,可很多細節(jié)我還是記得很清楚。包括那個沒有見到樣子的重刑犯,我記得他的北方口音,和跟我說過的每一句勸慰。我想過去查查他是誰,可是因為之后住了一個多月的醫(yī)院,又沒完沒了地和肇事司機調解,而最后不了了之。也不知他是否還在人世。
因為意外,我耽誤了畢業(yè)前唯一一次聯合創(chuàng)作,險些錯過一場很重要的演出。整日都是躺在醫(yī)院里發(fā)呆,盯著遲遲不能愈合的傷口,懨懨地埋怨著,怎么偏巧我這么倒霉。不過很快我就聽說,全國每年有20萬人死于車禍。算起來,每一個小時就有20多個人因為這種意外離世。這么想想,死于非命的概率要比中六合彩的概率高得多,無論是茍且還是自由,能活著都已是萬幸。
經歷了車禍,害怕嗎?在事發(fā)當時,肯定是來不及害怕的,說目瞪口呆還確切一些。之后確實嚇得不輕,主要是怕這輩子背上人命債務??赡茏畲蟮挠绊懯牵业谝淮芜@么迫近地目睹生死,在此之前二十年我渾渾噩噩,在此之后也未必懂得了多少大道理,可立場和抉擇是全然不同的了。如果再遇上曾經可能放棄的難關,我可以非常坦然地說,我偏要這樣。孤注一擲明知故犯對我來說再不是什么貶義詞。人這條命,實在無常,只要不是惡行,想做的事情統統去做好了,哪怕就是浪費也好。因為如果生死關頭我再冷靜些,就會發(fā)現在“這下完了”的彈幕里還藏著一句,“有時候過去和未來都不重要,現在才是一切?!?/p>
(責任編輯:金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