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的《禮物》是一首好詩；“如此幸福的一天＼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里干活。＼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這世上沒有一樣?xùn)|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并不使我難為情。＼在我身上沒有痛苦。＼直起腰來，我望見藍(lán)色的大海和帆影?！彼@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１９８０年），肯定不是因為這首詩，但是，只讀這首詩，也會讓人們感覺米沃什當(dāng)之無愧。也不需要先去了解米沃什的身世背景，僅從這首詩本身出發(fā)，就能引領(lǐng)我們進(jìn)入境界：那是絢爛之后的平淡、大風(fēng)大浪之后的萬籟俱寂。那是在一個早晨，春天或秋天，是在海邊吧，沙灘或是礁巖，晨霧一層層淡去，從濃到淡，只是一個瞬間。萬物蘇醒，蘇醒了也沒有一點聲響。一只蜂鳥停息在忍冬花上，輕盈、敏捷，優(yōu)雅，閃爍著寶石般的光芒。生命與生命，人與物，物與物，無所相爭，相互慰惜。在這樣花園一般天地間，我們干活，——除草，撿拾落葉，澆水、采摘果實，多美好啊。
“這世上沒有一樣?xùn)|西我想占有”，有的翻譯成“這世上沒有一樣?xùn)|西我想擁有”，不管“占有”還是“擁有”，都表明：此情此景已讓我超然于物外。無恨無愿，什么人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都不值得羨慕，唯有一顆寧靜的、平淡的心與天地相契合。真有這樣的場合能讓人靜下來嗎？真有這樣的時辰能讓人不再去胡思亂想之想嗎？甚至連自己曾經(jīng)遭受的任何苦難、任何不幸，都會忘記？都會如這個清晨的曉霧一樣不留痕跡地飄然而去？米沃什是一個經(jīng)歷過不幸與苦難的人。他是一個被流放的作家，曾被他的祖國拋棄，說他是叛國者。“米沃什的生活一開始就以分裂和瓦解為其標(biāo)志”，他所描繪的世界“正是人在被逐出天堂之后所居住的世界”（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詞）?！八辛魍鲈娙酥皇窃诨貞浿性L問他們的城鄉(xiāng)，他們的守護(hù)神永遠(yuǎn)是但丁”（詩人在獲獎儀式上的答詞）。背離故鄉(xiāng)、逐出家園，在煉獄與地獄中轉(zhuǎn)換，嘗受戰(zhàn)爭與暴行，這樣一個受盡折磨，決不妥協(xié)的詩人，竟在這個早晨忘卻了所有。
這首詩為何取名叫“禮物”，——似乎與文本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是這樣嗎？其實不是。詩人的心境，是人所需要的，——更是整個人類所需要的。詩人有這樣的心境，正是上蒼賜與人類的最好禮物?；蛘邠Q一個角度說，是人，乃至人類嘗試了無數(shù)幸福苦難之后，——頓悟之后，把自己的切身體驗獻(xiàn)給上蒼，那是給上蒼最好的禮物。能做到如此，既靠人力也靠神力所助。讀《禮物》不妨與讀《窗》結(jié)合起來：“黎明時我向窗外了望，見棵年輕的蘋果樹沐著曙光。＼又一個黎明我望著窗外，＼蘋果樹已果實累累。＼可能過去了許多歲月，＼睡夢里出現(xiàn)過什么，＼我再也記不起?！闭嬗挟惽ぶ?，那是何等美妙的兩個瞬間？在這兩個瞬間之間，與其說是一棵蘋果樹的成長，還不如說是一個人的一生的在成長。所有的的痛苦、失望，乃至絕望，哪怕是一個長長的旅程，如今都是一瞬間而過。詩人詩中的這些形象的比喻：晨霧、蜂鳥、年輕的蘋果樹等，是以詩人的自己獨(dú)特的感受與經(jīng)驗，賦予了它們奇異的性格，——那也可以看作是詩人自身的化身。
米沃什還有一首詩叫《讀安娜·卡緬斯卡的筆記》，開頭兩句：“讀她，我明白她多么豐富而我自己，多么貧乏。豐富的愛情和痛苦，哭泣和夢想和祈禱?！泵孜质查喿x波蘭女詩人安娜·卡緬斯卡時的感受，當(dāng)我在閱讀米沃什時，我也有。我讀米沃什，同樣，我明白他多么豐富而我自己，多么貧乏?！八睦夏暧錾细火埖呢S收期。＼沒有地震丶干旱或洪水。＼似乎四季的輪轉(zhuǎn)越來越好，＼星光漸強(qiáng)，太陽增長力量。＼就連偏遠(yuǎn)的省份也沒有打仗”（《恰到好處的一生》），分明是自況，詩人的欣喜與滿足，溢滿紙上，更溢滿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的周遭。當(dāng)成就、榮譽(yù)像陽光一樣照耀在他身上的時候，——“他的老年遇上富饒的豐收期”，卻坦然了，把自己融入到了那片晨光。這個境界不是所有的人所能達(dá)到的，——許多人得到了樹，還要得到森林，得到了天空，還要得到天空上所有的星辰與云彩，而米沃什卻不，他說，“這一切似乎都是誤會”，“直到一切發(fā)生的事情都變成沒有發(fā)生過。如釋重負(fù)！”（《這個世界》），只有具備這種心態(tài)和情懷的人，才能說得出“這世上沒有一樣?xùn)|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這樣的經(jīng)典名句，——具有永恒的穿透力的詩句，沒有人不會不被擊中而在其詩境中任意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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