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朋友王小明最近跟張小麗分手了，這又是一個被復(fù)制了很多次的故事。只是每一次看客們接到朋友宣布分手的短信，總不免會感嘆一句：唉，他們曾經(jīng)那么好……但在狐朋狗友喝大酒的時候，個個又都會爭先恐后地說：我就說他倆早晚得完蛋……你的愛情是一回事，但是落在別人眼里的又是另一回事，羨慕不代表期許，贊美不代表認同，祝福當然也不代表感同身受。越是公認的賢伉儷，越容易營造出這種近乎分裂的小宇宙，每個人都是真誠的，因為每個人都在發(fā)自內(nèi)心地忽悠你。秀恩愛，死得快，這不是個社會心理學問題，而是個量子物理學問題。
曾經(jīng)看到過一個著名女作家寫自己的家庭生活，大意是她每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穿著睡袍走到客廳，看著陽光照射在正給自己煮咖啡的丈夫發(fā)間。她會輕輕走到丈夫身后，并不打擾他，只是把身體靠在丈夫的背上，聞一聞愛的氣息……這樣一幕被外人知悉就讓它變得很可疑，要么是你親眼看到了，要么是她告訴了你以及全世界。我相信一定有人是這樣生活的，但張揚的幸?？偸遣豢杀苊獾乇煌可现刂氐谋樯?。隨著女作家的文字，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溫暖的景象，我猜他們夫妻至少十年沒在一張床上睡過覺，或者相敬如賓地很久很久沒有說過心里話了。
人在幸福之中難免會有昭告天下的沖動，但那多半是驚喜而算不上幸福。幸福有一個總被忽視的屬性，就是私密性，這一點倒是跟真實的痛苦很像。人們在獲得幸福的時候總難免會擔心失去幸福，在承受痛苦的時候會擔心痛苦更加深重，所以本能的反應(yīng)其實是秘而不宣。而當你昭告天下的沖動占了上風，那么接下來，你可能會對著世界展示一些相反的東西，以此來同時滿足你昭告和保密的雙重訴求。于是我們常常會聽到一個剛剛追逐心上人成功的家伙對你說：“她也沒我想的那么好啊?！被蛘咭粋€好不容易買到心愛手包的女孩寫微博說：“哎這仨月都要吃方便面了?！闭f好聽了這是撒嬌，不好聽就是矯情，這種本能人人都有，所以，愿意掏出來與人分享的幸福，多半都是可疑的。
如果說幸福的人愛撒嬌，那么人們對痛苦的掩飾就要變本加厲多了。人總有很多現(xiàn)實的無奈是無法逃脫的，那種無奈讓人氣餒，甚至讓人感到羞恥，人們一方面希望擺脫這種羞恥感，一方面又生怕自己因為真的氣餒而徹底喪失逃離無奈的力量，于是人們很自然地把自己期望但卻沒有的東西貼在自己臉上，用那個假象來暫時隔離不堪的現(xiàn)實，同時又可以在別人的艷羨中暫時擺脫羞恥。于是我們總是可以看到那些只去過大理麗江的文藝青年對普羅旺斯如數(shù)家珍，又或者一個32A-的女孩拼死擠出的事業(yè)線。自卑是謊言的起點，圍觀讓謊言發(fā)酵，只要這謊言無害，沒人想讓這出戲停下來。我們每個人在現(xiàn)實中都同時扮演著皇帝與小孩的雙重角色，我們看到所有人都沒穿衣服，卻不相信別人能看到自己白花花的屁股。
雖然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能做到“人艱不拆”，就算那些擺在臺面上的幸福與哀愁都那么可疑，雖然那些東西也換不到看客頭上。所以按理說，幸福還是那些幸福，哀愁還是那些哀愁。但為什么秀恩愛就會死得快呢？是秀了才死的，還是原本就死翹翹的東西才會拿出來秀？顯然那些可疑的幸福與痛苦可以解釋后面一種可能，但不要忘了，我們每個人不只是看客，我們都還在扮演著那個光屁股的皇帝，作為同類，我們祝福他人就像在奚落自己，所以秀恩愛其實是得不到祝福的。人沒法抗拒看到別人秀恩愛時內(nèi)心深處升起的逆反，如果你自己一直低調(diào)地恩愛著，你會對別人高調(diào)的恩愛充滿不屑；如果你自己并不恩愛，又難免心生妒忌或者自怨自艾?？纯窗桑愣鲪壅衼淼膸缀跞际秦撉榫w，那么多人的負情緒湊在一起形成的念力是極為強大的。不要說你不相信念力這種東西，如果你從來不相信念力，又何必在過生日的時候閉上眼睛吹蠟燭呢？
收到王小明的短信，我沒有安慰他，當然也沒表達對他成為單身的艷羨，我想他和那個女孩出雙入對的身影將很快從我的記憶中抹去，坐在他腿上唱卡拉OK的女孩會換成另外一個。世界其實也沒有我說的那么可怕，因為有些人愿意一直做皇帝，有些人愿意一直做小孩，大家總是惡習難改又相安無事。所以我對王小明說：小麗是個好姑娘，我會照顧好她的……
本文摘自《殘酷翻篇，即是溫柔》，作者：楊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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