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八十多歲了，身體一直沒讓小輩們操心過。也就在近兩年，老太才感覺到有點力不從心。的確，老太的精神氣兒也大不如前了。前幾年，她一個人住在老宅里從來不覺得冷清。無聊了，逛逛街，找老伙伴們喝喝茶，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墒?，現(xiàn)在的一天是多么漫長啊，那些老伙伴也走得差不多了，少數(shù)幾個健在的還沒她來得硬朗，有睡床上的，有耳聾的，漸漸的，老太跟她們也少了走動。
每天，老太做的第一件事是撕日歷。日歷就掛在她的床頭，是那種鮮艷的老臺歷。老太每撕去一頁，總會自言自語地說上一句，又是一天了。然后瞇著只剩一條縫隙的眼睛算著下一個即將來臨的節(jié)日。節(jié)日，是家人們歡聚的日子，那一天，她可以正大光明地盼望子孫們的到來。
老太好不容易盼來了春節(jié)，她決定今年的春節(jié)要過得特別點。往年，老太是被兒女們輪流著接過去過的，今年，老太提議全部集中到老宅，幾家人一起過春節(jié)。老太很少有自己的主意，一向都是由兒女們安排，這偶爾提出來一個心愿，當兒女的自不敢違背。可是，老宅實在太小了，哪容得下一大家的人呢。兒子說，不如去飯店里吃吧，這屋里放不下大桌子。老太想想也是，便說，那這錢一定要我出的。兒子說，行，不與您老爭。老太這才歡天喜地。
晚上，老太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大紅的中裝，艷得有點俗，孫兒還是討好地說，我家好婆今晚最漂亮了。在飯店偌大的包間里，一大家人圍坐在一張?zhí)卮蟮牟妥郎巷@得有點擁擠。老太坐在主位，受著每個小輩的敬酒，老太以茶代酒，每喝一口就呵呵地笑，仿佛喝了蜜一般甜美。酒席上，一度喧鬧，敬酒、拍照、發(fā)微信。老太幾次開口說話，都淹沒在了喧嘩聲中，待場面漸漸趨于平靜，老太又開始說話，可是，竟也沒人答理。孫子們都低著頭在玩手機，子女們談?wù)撝罱粩鄳K痛的股市行情或者打麻將的手氣。雖沒人答理，老太還是很開心，認真地聽子女們說話，雖然她并不知道股市是個什么東西。突然，老太女兒說，最近我家丫頭在教我用微信，其實一點都不難，很好學(xué)的。老太兒子說，啥是微信？老太女兒說，哥，你OUT了吧，現(xiàn)在玩微信的可多了。孫子搶著說，是呀，老爸，
我教你，保證你一學(xué)就會。孫女拍手說，好呀好呀，不如我們建個家庭微信群，這樣一定很熱鬧的。年輕人都說好，年紀大的也有點蠢蠢欲動。于是乎，一場教微信的熱鬧場景出現(xiàn)了，嘻嘻哈哈，哈哈嘻嘻。
老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們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懂。
當熱鬧終于恢復(fù)了平靜，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老太不見了。老太女兒說，一定去廁所了，我去找找。女兒去了很久，回來臉色變了，不好了，老太太不見了，廁所沒有，找了飯店的其它地方也沒有。兒子一聽急了，轉(zhuǎn)身罵自己的兒子，都是你，教什么微信，把老太太氣走了吧！孫子也害怕了，這么晚，大家出去找找吧。
好好的晚宴就這么不歡而散，一家人四處尋找老太。兒子先是想到了家，老太太不會回家了吧，可是，家里空空如也。孫兒找了好幾條馬路，也沒見老太的影子。突然，孫兒想到了飯店的服務(wù)員，他恍惚記得祖母跟一個服務(wù)員說話的鏡頭。于是，他又回到酒店，找到了那個服務(wù)員，問她剛才老太跟她說了些什么。服務(wù)員說，沒說什么呀?？吹綄O兒著急的樣子，女服務(wù)員問，怎么啦？孫兒說，老太太不見了，從飯桌上莫名地消失了。女服務(wù)員說，我好像在廚房的走廊上看到過她，或者你去飯店的廚房后面看看。
孫子好不容易找到了酒店的后院，這里，鋪滿了來等待洗刷的碗筷。一個大嬸坐在小凳子上洗著碗，坐在一旁跟她熱烈聊著天的不正是老太嘛？孫兒大喊了一聲，好婆！老太一驚，抬起頭來，問，要走啦？孫兒是哭笑不得，說，是的。于是，扶起老太，攙扶著她走出飯店。一路上，孫兒問老太，好婆怎么去那里了？老太說，沒事，只是說說話，不知不覺走到那里的，正好遇到了那個洗碗的大嬸……孫兒聽著聽著，眼睛有點微微地發(fā)熱，澀澀的。
孫兒打電話給家里報平安，說，自己晚點回去。父親問，在老宅做什么？孫兒說，沒事，只是跟好婆說說話。
那晚，孫兒在老宅陪老太說了許久的話。
□張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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