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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在圖書館附近的一家特色面店吃了午飯,陳麥青、封治國繼續(xù)交談各自研究項元汴的體會,遂往范蠡湖而去。
這里有金明寺,附近曾是項元汴的別墅景范廬。
十多年前黃裳先生在笑我陪同下曾訪此處,回滬后專門撰文《嘉興去來》,記有:“范蠡湖今天仍是極好的游賞去處,湖面狹長,臨湖有水榭,憑檻遙望,可見湖濱有垂柳覆水,游人垂釣?!薄皵?shù)百年后,竟無太大差異,實在是難得的?!?/p>
當(dāng)?shù)卮蟾旁谡务R路、河道,河道的水已近乎抽空,園中古建筑邊有“陶朱公里”碑,署“萬歷辛巳九月四明董渭立”,據(jù)說此處宋時為岳珂著書處,臨水房屋的北面墻中有“范少伯祠”白玉石匾一塊,文徵明手書“浮碧”石刻,多是為紀(jì)念春秋戰(zhàn)國時期范蠡助越滅吳后隱居所立。
旁邊又有嘉興市1987年撥款重修金明寺的石碑。歷史上,項元汴的好友黃葉老人智舷曾重修此寺,而項之別墅景范廬正在寺后?!都魏添検锨宸忆洝酚浻校骸熬胺稄],金明寺后,宋淳熙戊戌狀元姚穎筑圃范蠡側(cè),顏其廬曰‘景范’,又有水亭,額曰‘鐵舟母家’,項氏別業(yè)也?!狈庵螄f,有記載項元汴與智舷等友人于此曾一同鑒賞一批明代姚綬的畫作。
轉(zhuǎn)過一處圍墻,便是一個極大的園子——不知是不是項元汴的別墅舊址,一大片空地,七八株老樹,狀若老梅,然而卻是滿枝玉白生煙一般,極有韻致——原來這就是當(dāng)?shù)鬲氁粺o二的名產(chǎn)槜李,細(xì)觀此花,與他地確實不同,尤其花蕊極細(xì)而長,三五團(tuán)簇,吐蕊噴焰,純白素雅,一片清芬,若有皎月相映。
清代嘉興王逢辰《槜李譜》對槜李記之頗詳,在我這樣的外地人讀來,有兩處讀之尤其喜歡,一是“樹性清潔,灌溉亦宜清水。最忌一切穢惡之物”。二是“食李之法,宜擇樹上紅黃相半者,摘貯磁瓦器或竹木器,約一二日開視。如其紅暈明透、顏色鮮潤,即取布巾雪去白粉,以指爪破其皮,漿液可一吸而盡。此時色香味三者皆備,雖甘露醴泉不能及也”。
讀之真不勝口水之至。
項元汴喜臨山水,存世作品不少,亦偶作工筆花卉,董其昌曾為其《花鳥長春冊》題跋并極贊之,只不知項元汴有詩或圖寫過這一家鄉(xiāng)獨有的槜李否?
從血印寺到三塔之變
后到嘉興名勝三塔(即景德寺舊址),這也是一處項元汴與友人的雅集之處。
其間路過血印禪寺, 寺門前花崗巖西柱,有一暗紅色僧人側(cè)影,即“血印柱”。據(jù)清康熙《嘉興府志·藝文》“血印禪僧傳”記述為乙酉(1645)清兵入城屠殺僧人后所遺。
項元汴的一生收藏正是散于乙酉之役,不妨抄錄《嘉興乙酉兵事記》對“血印柱”的記述,對比讀之,可以想見當(dāng)時之慘烈:“乙酉之役,清將某既定禾,其邏卒乘間掠村落,擄婦女?dāng)?shù)十人,錮置祠中,屬僧居守。僧伺卒去,毀門裂扃,盡縱之,俄卒至,問所守,曰:已縱之矣。卒曰:若不畏死耶?憎曰:死,又何畏?若畏死者,寧不能逃耶? 眾大怒,縛僧司憲坊石柱,聚火焚之;血流漬石,儼著人形;至今石仍完好,影亦不滅。惜憎之名,在當(dāng)時已無徵矣。(參嘉興府吳志及陳美訓(xùn)血影禪師傳)此事康熙志載之,乾隆以下則刪之。余昨年舟過三塔,此影猶存;于半里外望之,宛然僧影也。朱慕萱先生云,僧名妙諦,見清涼道人《聽雨軒筆記》?!?/p>
血印禪寺不遠(yuǎn)處的三塔寺地處大運河拐彎處,水急而深,頗清冽,據(jù)說原寺中建有“煮茶亭”,項元汴因之有印曰“煮茶亭長”,元代吳鎮(zhèn)曾有《嘉禾八景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其中《龍?zhí)赌涸啤芳蠢L此,項元汴之孫項圣謨繪有一幅《三塔寺圖》,是在給其祖父上墳后遇雪所繪三塔風(fēng)景。
項元汴的《慧鑒圖》上題有“予遇暇日即散叢林,時或游息西滸龍淵景德禪寺。山僧慧明鑒與予道契,往來接膝,殆無間日”。
現(xiàn)場看,三座臨河的塔身均為九層新仿閣樓青磚塔,實心,全無舊觀,倒是塔前兩個石柱,上面滿是行船拉纖的勒痕,可見一些歲月的遺韻,笑我兄介紹說這三塔在“文革”期間其實被拆除在原址修建了水泥廠,而到十多年發(fā)展文化旅游時,居然又拆了水泥廠重建三塔。
歷史就這樣轉(zhuǎn)換,拆了真古董建設(shè)工廠,再拆了工廠建一假古董——這賬不知道怎么算的,小小三塔的變遷與折騰大概也是這個國家?guī)资昵罢垓v的一個縮影了。
逛了一圈,實在也沒什么可看的,倒是塔后的辛夷花開得熱烈,紫紅一片。
何處天籟閣
赫赫有名的天籟閣到底在何處?
離開三塔到姚家埭,有沈寐叟故居,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式住宅,為走馬堂樓,有廳堂、花園等。沈的弟子王蘧常大婚即于是處,不少匾額與對聯(lián)均是蘧翁的書跡。
出姚家埭,步行不久即至湯家弄,這是一條不長的巷子,據(jù)封治國介紹,湯家弄得名于明代裝裱名手湯勤,其家即緊靠項元汴天籟閣,湯姓裱工是一個家族,應(yīng)是為項元汴的書畫裝裱與修復(fù)服務(wù)過的,文彭致項元汴的信札中即曾向項元汴介紹一位湯姓裱工。
穿過湯家弄即是瓶山公園,一種說法是項元汴庋藏書畫名跡的天籟閣即在瓶山一帶,光緒年間的《嘉興府志》記天籟閣在“城內(nèi)靈光坊”,即瓶山西側(cè),封治國兄介紹說另有一說在項家漾,在1982年出版的《浙江省嘉興市地名志》另記有地名“天籟里”,云項元汴建有天籟閣,天籟里原址位于今天的秀州路北端。
項家漾的漾,原指水蕩之意,據(jù)說現(xiàn)已填平,全無古意,那么不看也罷。
瓶山得名于宋時置酒務(wù)于此,廢罌瓶積久成山,隱起成崗,清代朱彝尊《鴛鴦湖棹歌》詩有:“西埏里接韭溪流,一簣瓶山古木秋?!逼可诫m謂山,不過是一不高的土阜,然而里面古木竹石,假山池臺,頗有幽處,山頂郁郁蔥蔥,有亭名八詠亭,為八角重檐十字脊亭,里面三五老年人喝茶聊天,頗悠閑,透過西坡竹林,可見下面的清代書畫家蒲華雕像,蒲華嗜酒散漫,有“蒲邋遢”之稱,畫竹水墨淋漓,極有清氣,宜乎將其安身于竹林之間。
瓶山之南,路邊有項東井,井欄樸素老舊,立有石碑,笑我兄告知被誤立“靈光井”碑,碑文如下:“靈光井為明代靈光坊水口,位于瓶山南麓、明朝兵部尚書項忠(項元汴之祖)所建的項家祠堂石坊殘柱之東側(cè)。此井水質(zhì)清冽,汲用已數(shù)百年……”
于瓶山內(nèi)外來來回回走了一圈,雖茶客不少,但感覺整個瓶山及四周的古意仍在,氣韻與氣場莫名與項氏天籟閣相通。明代徐定夫《游禾城項園》詩有“名家園林城郭間,側(cè)徑逶迤回石闌。亭亭高云下土阜,颯颯清晝鳴風(fēng)端?!睂Ρ茸x之,若天籟閣地處瓶山之西,確實與“亭亭高云下土阜”意境是相通的,依稀可見仿佛處。
雖然“天籟里”項家漾因湮沒無存已無必要尋訪,不過封治國兄說現(xiàn)在對于天籟閣到底在瓶山還是在“天籟里”依然認(rèn)為二說均可備考。
對于墨林舊宅,朱彝尊另有詩云:“墨林遺宅道南存,詞客留題尚在門。天籟閣書今已盡。紫茄白莧種諸孫?!敝烨易宰⒂校骸绊椞幨吭暧刑旎[閣,蓄古書畫甲天下,其閣下有皇甫子循、屠緯真諸公題詩尚存?!敝煲妥穑?629年-1709年)生當(dāng)明清易代之際,乙酉清兵侵入嘉興時方十多歲,后曾結(jié)社致力反清復(fù)明,失敗后遠(yuǎn)走海隅,晚年對于曾接受清廷翰林院檢討之職頗多自責(zé),他對于天籟閣的記述無疑是準(zhǔn)確的。
那么此詩當(dāng)是理解天籟閣具體地址的一把鑰匙,頗有意思的是回滬一段時間后居然讀到嘉興文史學(xué)者陸明先生新發(fā)表的一篇考證文章,正是從此詩入口進(jìn)行鉤沉考稽,確定“天籟閣舊址在今中山路瓶山西側(cè)至湯家弄東之間”,且自曝天籟閣另一地址說的源起——1982年出版的《嘉興市地名志》所述“天籟里”條目“該里地近項家漾,明代著名收藏家項元汴建有天籟閣”,正是由他參與撰寫,“是一次‘閑談’后所致,當(dāng)時也未讀到朱彝尊詩。”
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這樣的自揭己短且重新更正確實是一個文史研究者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摘錄陸明先生的新考證于下:
道南即道前街南,可證瓶山西側(cè)為項元汴天籟閣舊址也。朱彝尊這首詩,對于確認(rèn)天籟閣的遺址很重要。詩夾注云:“項處士元汴有天籟閣,蓄古書畫甲天下。其閣下有皇甫子循、屠緯真諸公題詩尚存?!被矢P、屠隆俱明嘉靖、萬歷年間大名士,有記載,不贅??滴跏?,朱彝尊四十六歲,相距“乙酉之變”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詩與注透露的信息是,海內(nèi)外著名的天籟閣所藏書畫文物雖已流散殆盡(竹垞有《項子京畫卷》跋,謂“乙酉以后,書畫未燼者,盡散人間”云云),而樓閣卻躲過了兵火一劫,皇甫汸、屠隆等人的題詩墨跡仍留在閣門上。
據(jù)此,地方志記天籟閣毀于清軍攻陷嘉興府城時,有誤。天籟閣塌圮或拆毀無存的時間無考。但在清高宗弘歷于乾隆十六年(1751)開始南巡時,天籟閣確乎已消失了。乾隆在《天籟閣》詩中注云:“元汴所收書畫有天籟閣、項墨林印記,《石渠寶笈》所收甚夥。今經(jīng)其本地,反惜其閣與名跡俱無存矣……”
再說“道南”。此一專用名詞猶如“府南”“縣南”“府前”“縣前”等,屢見于地名圖經(jīng)?!暗滥稀敝暗馈?,非指道路之“道”也,應(yīng)屬杭嘉湖道署之“道”。查光緒《嘉興府志》卷七《公署·二》記:“杭嘉湖道署,在府治西北靈光坊,舊為按察司,后改嘉湖分巡道署……”乾隆二十四年(1759)廢,然而地名延續(xù)至今。又據(jù)光緒《嘉興府志》卷五《古跡·二》:“天籟閣,項元汴藏圖書之所,在城內(nèi)靈光坊(伊志)。元汴號墨林山人,嘗得鐵琴一,上有‘天籟’字,下有孫登姓氏,因以名其閣(吳志)……”
概而言之,天籟閣舊址在今中山路瓶山西側(cè)至湯家弄東之間,這里自南宋紹定年間(1228-1233)起,由翰林學(xué)士項相建孝友堂,遂成項氏祖居之地,而天籟閣即在其中。其他建筑見于記載的,有明代項襄毅公祠堂、端木廳、集園等。
項家漾位置在今第二醫(yī)院康復(fù)中心左近,填湮。明代有項氏別業(yè)。
——這樣的考證確乎是可以讓人信服的。
沒想到我們從湯家弄到瓶山所尋訪的墨林舊址居然是對的,只是咀嚼朱竹垞的“天籟閣書今已盡。紫茄白莧種諸孫”與清兵屠城的乙酉之變,不免讓人起一種大悲之意。
(下轉(zhuǎn)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