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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克索神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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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坦卡蒙金面罩 |
如果要全面了解古埃及文明,只到尼羅河下游的開羅和開羅附近的金字塔群,顯然是不夠的。位于尼羅河中游的盧克索,是認(rèn)識古埃及的另一把鑰匙。盧克索距開羅近七百公里,尼羅河穿城而過,將這座曾經(jīng)的都城一分為二。對盧克索來說,尼羅河既是死亡和生命的分界線,也是安寧和喧鬧的分水嶺。寬闊的河水安靜地流經(jīng)西岸的田園,將東岸濃重的煙火氣過濾了大半。從西岸的“死”到東岸的“生”,盧克索連接了生命的過去時和現(xiàn)在時。
故作神秘的旅館店員
遠(yuǎn)古時期,每年夏季,尼羅河都會發(fā)一次洪水,把河流變成一個巨型淺湖,當(dāng)洪水退去后,留下厚厚的肥沃黏土。當(dāng)歐洲人的祖先還在山洞里打磨石器時,古埃及人已經(jīng)是杰出的農(nóng)夫了。他們知道順應(yīng)河流的漲落,安排何時農(nóng)耕,何時收獲,何時休息娛樂,何時祭拜神靈,將歲月打理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如今尼羅河不斷地縮水,埃及農(nóng)業(yè)也不能像古代那樣養(yǎng)活稠密的人口,不過現(xiàn)代的居民和古人一樣心知肚明,這條大河一直是體恤生靈的,它將數(shù)百萬外國游客挽留在埃及的尼羅河谷,哪怕在騷亂的非常時期。
乘坐夜車來到南部的盧克索前,我們目睹了開羅的游行示威。催淚彈在尼羅河大橋附近的街區(qū)爆破時,大橋上的眾人態(tài)度漠然,他們匆匆走路,或抱著胳臂靜作壁上觀,流動商販更是渾若無事,生意照做,偶爾才往騷亂方向瞟一眼。槍響后,示威人群四處散逃,有幾個人一口氣跑到十字路口,停下來彎腰吁吁地喘粗氣。事實上,對我們來講,騷動驟然的沖擊力與骯臟混亂的常態(tài)環(huán)境相比,后者的挑戰(zhàn)性更大些——我們勉力應(yīng)對了兩天后逃之夭夭。
清晨時抵達盧克索,出來車站徑直走,很快前方出現(xiàn)了盧克索神廟的巨大柱群,柔和的晨光打在上面,明暗交錯,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完美的明信片,讓人想到同樣沉默優(yōu)雅的帕臺農(nóng)神殿。其實古希臘的神殿正是仿效了古埃及人建造的神廟,后來又啟發(fā)了教堂的建筑思路。
作為底比斯古城的所在地,盧克索無疑比開羅更干凈,更受歡迎。每年都有大量游客到這里參觀卡爾納克神廟和帝王谷。從卡爾納克走到帝王谷要跨越尼羅河,前者位于商鋪旅館扎堆的東岸,那兒是居民工作生活、游客打尖消費的大本營。外國旅行者大都住在火車站至盧克索神廟街一帶的旅館里,店員包括輔助打掃的小童都能說清楚的英語,但他們不像開羅人那樣露骨地把你看成能走路的錢包。
我們選的這家店有九十年的歷史,店員阿罕默德帶著淺淺的笑,禮貌周全地待客,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一次未向我們推銷附近的各種旅游套餐,也不像開羅的店家反復(fù)要求我們在網(wǎng)上寫好評。阿罕默德不咸不淡的態(tài)度里夾雜著一絲驕傲。后來聽他說不怎么喜歡目前的工作,但是為了錢不得不來這兒。埃及人求職大不易,阿罕默德從學(xué)校畢業(yè)后原本打算做理科教師,卻只找到這樣的工作,無論是金錢上還是精神上他都得不到滿足。當(dāng)我們請他介紹一下盧克索時,他翹起嘴角有些嘲弄似的說:“你可以在東岸體驗生,在西岸體驗死,尤其是死,除非在盧克索,其他任何地方你都不會體驗到。” 雖然感到他是在故作神秘,這話卻不由得令人對他另眼相待。我們給了他50鎊當(dāng)小費,他收下了,道謝方式非??酥?,只點頭說句“thanks”, 顯得很有尊嚴(yán)。
盡管盧克索人不像開羅人那么強勢,但他們對游客的熱情也常常過火。沿著尼羅河沿岸馬路漫步,你像吃了藥丸,不得不一刻不停地?fù)u頭,拒絕那些要你坐船騎馬的人。同伴開玩笑說:“我這一輩子還沒有遇到這么多對我如此殷勤的人,如果他們不糾纏的話,我倒真想享受一下。”我順口回答,“那你就是在體驗阿罕默德所說的‘生’了?!蓖闃妨艘幌?,問:“我們先體驗生還是體驗死?”我說:“死而復(fù)生怎么樣?先去西岸!”
體驗古埃及式“死亡”
隨著離開尼羅河越來越遠(yuǎn),西岸的綠色也在遞減。到達那尊門羅巨像的時候,眼前已是孤寂荒涼的沙漠光景。希羅多德(約公元前480年-425年,古希臘作家、歷史學(xué)家)在其歷史著作中曾不無妒意地談到埃及,“那里的農(nóng)夫只需等河水自行泛濫出來,流到田地上灌溉,灌溉后再退回河床,然后每個人把種子撒在自己的土地上,叫豬上去踏進這些種子,以后便只是等待收獲了?!笨墒菑难矍皝砜?,尼羅河流域的綠洲面積相當(dāng)逼仄,灌溉工程只能延伸到兩岸跨度兩三公里的地區(qū),那些灌溉不到的地方就被沙漠占領(lǐng)了。
黃色的沙石山讓帝王谷徹底遠(yuǎn)離了尼羅河營造的綠色和陰涼,這里寸草不生,空氣中懸浮著歷代法老和貴族的幽靈,偶有載著游客的汽車馳過,才將死一般的寂靜打破。正是由于沙漠的存在,法老們才會將西岸作為亡靈棲息的地點,那里沙漠包圍著壯麗的群山,深嵌入山中的秘密陵墓讓他們對來世充滿安全感。諷刺的是,幾千年來,盜墓者對這個地方從來沒有手軟過。直到本世紀(jì)初還有一個村子寄居在陵墓附近,有的村民把房子建在墓地上面,少數(shù)人將裸露的墓道當(dāng)成現(xiàn)成的住所,拮據(jù)的時候他們還充當(dāng)業(yè)余的盜墓人。當(dāng)局費了大量唇舌和金錢才使他們離開墓地搬到靠近尼羅河渡口的村莊里,那里的生活條件比沙漠好得多。
盡管旅行前就閱讀了關(guān)于帝王谷墓室的書籍,但來到圖坦卡蒙的墓室,親眼見到法老本人的木乃伊就躺在鍍金棺材里,對于死亡的震撼重新襲來。對于死亡,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應(yīng)付辦法,可是沒有一個民族像古埃及人那樣用直接否定生的方式來解決心理困擾,也許大限來臨之際,古埃及人會比現(xiàn)代人有更多的平靜。不過用現(xiàn)代人的心思來推測古人總是有些靠不住,如今我們對父輩們的生活已經(jīng)非常隔膜,何況對早已長眠了幾千年的人呢?
從帝王谷返回碼頭的路上,蔥蘢的綠洲令人豁然開朗。道路兩旁的田地如同洗過一般,綠得水靈耀眼,農(nóng)民低頭勞作,一旁悠閑覓食的是幾只叫不出名的白色水鳥。幾千年前就是這片生氣勃勃的水土教會了古埃及人什么叫團隊工作,他們率先發(fā)展出有組織的國家,在此基礎(chǔ)上又發(fā)明完善了象形文字,造就了令人驚嘆的神廟和不可思議的帝王墳?zāi)埂V钡酱丝?,我才真正感到自己來到了埃及,這個世界上最早的發(fā)達農(nóng)業(yè)文明國。
回到旅館已是傍晚,阿罕默德覺察到我們的沉默,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去西岸的人都是這樣的,好好休息一下吧!”
埃及有個普遍現(xiàn)象,從開羅到盧克索,只蓋一半的住宅隨處可見,阿罕默德告訴我們,這是因為政府規(guī)定封頂?shù)姆孔右崭哳~的房屋稅,民眾才想到這個辦法避稅。我問,村里的房屋會不會被征稅?阿罕默德說,盡管房屋封了頂,可是沒有自來水和現(xiàn)代廁所,政府大概不好意思收費吧。那么,埃及人會不會為抗議房屋稅示威游行呢?他笑了:“可能不會,我們埃及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廢墟啊遺址的,太完整的東西我們不太適應(yīng)!”
盧克索城的俗世生活
如果說尼羅河西岸代表過去時,東岸就是現(xiàn)在時。在東岸的盧克索城,你可以吃吃喝喝,逛市場,參觀人潮擁擠的卡爾納克神廟,在售賣莎紙草畫的店里砍價,發(fā)現(xiàn)層出不窮的日常樂趣。
盧克索城不大,騎車半天就可兜一圈,清真寺和水煙館卻多得驚人,三五成群的埃及男人,并排坐在小店門口或路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傳遞著有點像燒瓶的水煙壺,他們從這種簡單精美的裝置中得到的樂趣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要不要試試?”店員笑著問,他瞅見我在旁邊看半天了。
“如果你有干凈的煙管,我就……”
他招手讓我進來,扭頭從店里面取了一支帶包裝的塑料管, “這是新的”。
我坐下來。旁邊的兩個男人正在下一種玩具棋子,口里含著葫蘆狀的煙嘴,睡眼惺忪地在繚繞的煙霧中廝殺。店員跑過來,指了指一位就座于我右側(cè)的男子,喜形于色地說,那位先生想請我試試他自帶的煙膏。我說好。 那位客人過來坐下,打開煙盒,取出一小塊黑色膏狀物。他讓店員裝上水,將煙膏放在煙碗上,又加上燒紅的木炭,接好吸管,推到我面前,彬彬有禮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我輕輕吸了一小口,滿是馥郁芬芳的蘋果味??腿酥钢缸约耗X袋,意思問勁兒大不大,我搖頭,指指嘴,表示這里又香又甜,但腦袋沒什么感覺。他深深地吸了兩口,吐出來,陶醉地閉上眼,一會兒睜開了,示意我也這樣照做。我想,這又不是酒,還能把我灌暈嗎?誰知道煙勁兒還真大,幾口之后就有點飄然薄醉的意思。埃及朋友又指了指腦袋,問我反應(yīng),我倔強地?fù)u頭,但表情泄露了一切。他咧開嘴大笑,讓店員告訴我,這種煙草與普通香煙不同,煙會通過水進行過濾,所以放心好了,不會直接吸進身體。我謝謝他的安慰,但心里實在懷疑得很。
他說穆斯林不讓喝酒,但抽煙比較兇。以前人們多是吸從伊朗進口的黑煙草,這種煙草勁更大,洗上幾遍還能把人熏倒,現(xiàn)在埃及和巴林產(chǎn)的水果煙草柔和得多,只有三成的鮮煙草葉,其他成分是干水果肉和蜂蜜糖漿等。盡管如此,煙勁還是很大,能把人嗆得頭昏腦漲,不過,長長的水煙管起到了緩沖作用。
我的埃及朋友輕輕捻著煙嘴,像是撫弄陪伴自己二十年的愛侶。20年來,他幾乎每天都抽出一二小時微醺于水煙中,革命和騷亂期間也雷打不動。也許今天的盧克索人明白,鎮(zhèn)定達觀地活著才是正經(jīng)事,革命不應(yīng)該否定生活,就像人們不應(yīng)該被死亡的恐怖擊碎生命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