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寶琴
十一二月的農(nóng)家大地,莊稼收了,花兒謝了,除了那些四季長青的草木,時令的樹葉黃的黃了,枯的枯了,落的落了,蕭瑟之味盈盈繞繞漫上心頭。就像劇本安排好的,四季輪回的風(fēng)景里,一草一木,都在自己的那片土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演繹著生命的輪回與自然的生息。
唯有蘆花,鋪銀吐絮地在馬路邊、山腳下、荷塘畔開得不動聲色,卻又豐姿綽約,一簇簇、一叢叢、一片片,為大地上了色,添了巧。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边€有什么詞,能比《詩經(jīng)》之中這一“蒼蒼”更能寫出蘆花的韻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痹谇锒捤骱L(fēng)中,亦唯有這純潔得一塵不染的蒼蒼蘆花,才能寄得下對戀人遙望不及的懷想與惦念。蘆花飄飄搖搖染白了山腳,點綴了山腰,豐富了景致,風(fēng)兒一吹,絨絨的小碎花兒起舞飛揚,貼著衣裳,銜在發(fā)梢,吻了臉龐,用手拍一拍,它竟像個找著第二故鄉(xiāng)的孩童,不舍離去。誰又能說,這舞得妙曼的蘆花,不是那俏妙的伊人呢?
目光所及,蒼蒼茫茫,恣意而脫俗,又讓人想起早前聽人饒有興味念起過的鄭板橋的那首打油詩:“ 一片二片三四片,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萬片無數(shù)片,飛入蘆花都不見。”那是寫雪入蘆花的,朗朗上口,入耳舒適,入眼更柔軟。雖這雪中蘆花在我那雪花少見的家鄉(xiāng)難得,但霜花不稀奇,而清晨霜花下的蘆花,亦有幾分意境開闊而不露聲色之美,蘆花的寬厚與包容便融在了鄉(xiāng)村的角角落落與原野的溝壑叢林中,添了幾分大地荒涼中的別樣盎然生機。
入了冬的蘆葦花,是酥酥絨絨的。若是再早些日子,還未開全,確是最昂揚的時候。那時候應(yīng)該是九十月份,又或者更早或更遲一些,放養(yǎng)如它,完全憑著自己的思想和心緒。那時的景致,是元人黃庚筆下的《江村》秋色:“極目江天一望賒,寒煙漠漠日西斜。十分秋色無人管,半屬蘆花半蓼花?!睍r為晚秋,百花凋零,寒煙漠漠蕭索無邊,秋色難尋,倒是蘆花、蓼花這些花非花的家伙,平分了秋色。
孩童時背著書包上學(xué)堂時路邊蘆花飛揚的光景,便悠悠浮動了起來。雖已一晃數(shù)年,卻在腦中生動如初,那蘆花啊,陪伴在幼時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點綴在房前屋后的小坡上,甚至在籬笆邊上悄悄露了頭。挺著纖細(xì)的身姿,翹首在片片蘆葦叢中,風(fēng)兒一搖動,獨孤時靜靜搖曳,群居時簌簌作響,各有各的風(fēng)格與情調(diào)。
若是再早些,該是春夏了,大地生機勃然,百花爭艷色彩繽紛,雖蘆花默然無言,靜立安然,可卻從不輸了排場。汪曾祺先生的《受戒》便說得異常妥帖: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
春生夏長秋花冬逝,這是大地的起承轉(zhuǎn)合,可在印象中,蘆花的四季,似乎總是忙碌的,不停歇的,有柔軟的初穗,挺拔的枝椏,絨絨的花粒。若沒有冬火燃盡,她會一直挺立到來年春天,蘆葦又抽新芽,開始新的四季。
蘆花束束,在農(nóng)家院落里,從不止于觀賞與詩性。在腦海中尚未充盈對絨絨花兒的贊嘆與流連時,更多的認(rèn)知,停留在奶奶將那一束束的開全未干枯的帶花蘆穗砍回家,經(jīng)過幾天晾曬后,在院前的坪子里,搬把小凳,拿個簸箕,將蘆花桿平切成相同長短,輕輕一搖晃,那花兒洋洋灑灑飛了起來,大部分又緩緩飄落進了簸箕,像雪絨花一般輕揚、優(yōu)雅,最后堆成一座小花山,只有少數(shù),在風(fēng)兒的鼓動下,飛走了,不知落向了何方。奶奶在一旁揚花,我們?nèi)杠S著在一旁,手閑也閑不住,總要捧上幾把絨花,放在嘴前,用力一吹,看它轟散飄起,笑開了花。奶奶在一旁作勢要責(zé)罵,便慌忙丟下花兒,跑向了遠(yuǎn)方。
蘆葦花稈做帚,絨花縫枕,切斷多余的零碎蘆稈做了柴火,一樣也不浪費。
自幼時起,紅色抗戰(zhàn)劇中那被成片蘆葦包裹得嚴(yán)實的白洋淀,更是承載了無數(shù)的情懷與崇拜。那扁舟從蘆葦蕩駛進駛出,為游擊隊送補給,勇敢的游擊隊員更是在那里周旋殺敵,總是看得豪情滿懷,激動不已。
蘆花,無色無香亦無彩,卻是在經(jīng)歷春夏風(fēng)雨秋冬霜雪的洗禮后,依然處變不驚、淡然優(yōu)雅、飄逸而灑脫。
法國哲學(xué)家笛卡爾說:“人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我想,那根蘆葦,并不孱弱,而是彈性十足,堅韌傲人的。待到蘆花開,做一根會思考的蘆葦,在櫛風(fēng)沐雨后,依然倔強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