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疑說：
詹宏志，一個無論走到什么領(lǐng)域都停不下來的永遠(yuǎn)指向未來的革新者。早年他是臺灣有名的文學(xué)評論人，后來成為出版界的革命家，一手促成“城邦”集團的出現(xiàn)。他還是PC Home的創(chuàng)辦人，侯孝賢與楊德昌的電影策劃人，“滾石唱片”黃金時期的老總……
“如果我們了解了全世界，那旅行就完成了。可是理解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社會、另一種狀態(tài)，這個體會是沒有辦法完成的，所以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們一而再、再而三要在路上。”
旅行人：在路上與在書上
文| 詹宏志
原載 | 公眾號“一席”第384位演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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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跟大家談的題目是跟旅行有關(guān)的。會把旅行當(dāng)成一個反思的題目，其實也是有一些個人的因緣。
我年輕的時候聽披頭士樂團的歌——各位當(dāng)然可以從這里推算出我的年紀(jì)，當(dāng)時有一句歌詞是這樣：I look at the world and I know it is turning.
我那個時候當(dāng)然還在農(nóng)村里頭，并不是很知道這個世界旋轉(zhuǎn)是長什么樣子。不過后來我就工作了，進到世界，世界的確是旋轉(zhuǎn)的。
1982年有一天，我坐在加拿大多倫多市一個美國領(lǐng)事館的房間里，等候人家叫我的名字去面試。那是一個很慌亂、很焦慮的房間，我看我的左鄰右舍，都是各式各樣很焦慮的人：有的人排隊在公共電話前面打電話；有的人很著急地在跟旁邊西裝革履的人討論事情 ；有的人在求情；也有的人在抗議說為什么不讓我拿到簽證——有時候聲音大了就被警衛(wèi)請到門外去。
那是一個美國邊境的領(lǐng)事館，多半人到那里去都是為了換簽證的，我也是一個坐在那里等著換簽證的人?？墒俏矣胁煌睦碛桑何也⒉皇亲栽竵淼模沂潜还九傻矫绹サ?。我坐在那里看旁邊的人那么焦慮，心里其實有點不平的，因為我并沒有打算要到美國來，是我的工作叫我來的。我得要換這個簽證，所以我要受到很多的屈辱。
面試完了他說明天來看結(jié)果，我當(dāng)天晚上就失眠了，沒有辦法睡著。我在想為什么我會落到這樣一個情境，這個地方離我的家鄉(xiāng)有一萬公里遠(yuǎn)，我在那里等候一個我并不知道我需要的東西。我意識到一個事，就是當(dāng)世界旋轉(zhuǎn)的時候，我們所有的人其實也身不由己。你并不是去旅行的人，你是被旅行的人，是被路走在你身上。也不是你要推門去一個地方，而是那個門強迫要你破門而出。
1990年我又來到了另外一個情境。我在一個出版社里頭做了很長的時間，幾乎打造了那個出版社的一草一木，可是最后一刻我跟老板起了一些困難，我就知道已經(jīng)不能再做了。我辭掉了那個我以為會做一輩子的地方，我那么喜歡那個工作，但我就辭職了。我跟我的太太、小孩說我沒工作了，那咱們就去玩吧。我可能是第一次真的沒有事就去玩了，以前玩可能心里還掛著很多事，還想著說可以做一點這個做一點那個，但那一次我就真的沒有事，我就想我可以去試試看很多我很好奇的服務(wù)。
在日本我就走進一個日本交通公社JTB的辦公室。我說我在書上看到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旅館想去住，你可以幫我訂嗎？我想訂的是日光的中禪寺湖邊的一個小旅館。按照我的書上說，那是一個大使的官邸改建的旅館，很有風(fēng)情。那個幫我訂旅館的就在我的資料上注明說這個人不會講日文。當(dāng)然旅館主人來接我，而且非常努力地用他非常有限的英文，不僅是帶我到他旅館，而且還帶我出游，跟我介紹那附近所有的山水、瀑布，用他的時間、用他的車子帶著我到各處去玩。
我就這樣訂了一個旅館又訂了另外一個旅館，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雖然訂得很匆忙，都是今天訂明天就要住，但整條路這樣走下來。本來我出門時候心里上還想著自己的工作，可是因為每一個場景有這么多的景色的變化，還有這么多新的人、事跟物，你忙著適應(yīng)每一天的新的景觀——很奇怪的，也不過就是十天的旅程，走回來怎么好像恍如隔世，好像失去工作這個事就淡忘了。原來流浪更新、場景變幻，因為你必須適應(yīng)，反而就忘掉了自己原來的困難跟痛苦，所以這也是旅行有了一種新生跟治療的功能。
有趣的是我當(dāng)時剛剛寫完了兩本書，1986年我寫了一本《創(chuàng)意人》，1989年我寫了一本《城市人》，我正在想要寫一本書叫《旅行人》。本來那完完全全是一個讀書來的題目，并沒有自己親身的感受，不過就因為我在日本有那一趟旅行之后，我意識到旅行原來有在人身上的一些功能。我覺得我這么快就要寫這個書也許太魯莽了，我也許應(yīng)該停下來多找一點例子，看看其他去旅行的人，他們到底看到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所以我就回頭去找旅行寫作歷史上一些重要的著作。
我有一個姐姐是圖書館的館長，她當(dāng)時正在美國進修，我跟她聯(lián)絡(luò)說我想找某些書，她在那里幫我找了好幾十本書。我又到了各個國家留了書單，請求這些賣書的特別是賣舊書的人幫我找書，我想多找一點例子。后來這一找就找了二十年，所以那本書就一直到現(xiàn)在沒寫出來。
因為找了二十年，讀了太多東西了，所以反倒產(chǎn)生了一個副產(chǎn)品。因為我看這么多西方人的旅行經(jīng)典，里面很多的故事是有意思的。雖然有些故事可能會冒犯到我們，因為他去的一些窮鄉(xiāng)僻壤有的就是我們的家鄉(xiāng)，不過西方文化里頭那種穿透力量，進到一個地方要走進去，的確是很大的特征。我說這里這么多書，中文都沒出版，所以我這個編輯人的神經(jīng)就發(fā)作了，覺得應(yīng)該要去編一個探險與旅行的經(jīng)典，所以后來我就做了。我挑了六十本書，大概做成中文會是兩千萬字吧，陸陸續(xù)續(xù)現(xiàn)在大概出了三十多種，十多年了，還沒有出完，這六十種可能還要很多年。
不過我也許可以講講當(dāng)時那本書的構(gòu)想是什么。
那本書的構(gòu)想就是想要講旅行的理由，或者旅行的背后。當(dāng)時這個故事其實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為讀康有為得來的一些刺激。在《歐洲十一國游記》的序里頭，康有為對自己的旅行是很自豪的。他說中國這個“圓顱方趾之士”，頭是圓的腳是方的，就是人類，在中國差不多有四五億人。他說但“若我之游蹤者，殆未有焉”，像我這樣的旅行范圍，從來沒有過。也沒有人能走他那么遠(yuǎn)，因為他的確去了很多地方，在歐洲他的確是游的次數(shù)非常驚人。
但當(dāng)我們回頭看歷史，其實他也不是旅行，他是逃亡嘛。他有十六年逃亡于中國之外，不過他的確也做了很多事。譬如說看他留下來的文字，他有《巴黎登熱氣球歌》。他當(dāng)時到了巴黎真的還去坐了熱氣球，這個我們今天才做的事他當(dāng)年已經(jīng)做了。他到了墨西哥，看到在建鐵路，他就去炒地皮。到了瑞典，看到瑞典很多人有船有島嶼，他也去買了一個島，建了一個康園做他自己的別墅。其實他的行動力看起來是很前衛(wèi)的，所以他說他很會旅行，這個話我覺得也沒有說錯?？墒亲x他旅行的某些見解，可能今天在座的年輕人，如果你是個背包客你可能就很不滿意了。
比如他講到羅馬，他就說我以前聽人家說羅馬宮室很漂亮的，我來到這里一看“渺無所睹”，什么也沒看見。他說這些房子都是石頭蓋的，不知道開戶有一道光，不像我們這個木頭建筑，雕梁畫棟還可以引光線進來。他說“直似陶復(fù)陶穴”，跟我們黃土高原這個窯洞是一樣的，他覺得這個建筑不是很高明。但今天在座諸位有讀建筑的當(dāng)然不會這樣想了，因為羅馬是地中海型氣候，雨很少，陽光很充足，建筑的目的都希望又大又深，讓它能通風(fēng)，不需要有那么多太陽的。他到了巴黎也對巴黎很不滿意，他說“河川未見整潔”，塞納河也很臟，覺得宮殿也不華麗。他跑來跑去，人家說巴黎繁麗貫天下，他看起來巴黎不怎么樣啊。
最慘的是他到了雅典。雅典是泰西文明的起源，這是一個中國西化運動的首領(lǐng)，所以他覺得希臘是一定要去看的。到了希臘，到處是斷壁殘垣，他說“山林枯所”，整個社會是個落后國家。那要看落后國家要看古跡，我自己的家鄉(xiāng)不是很多嗎？我來這干嗎呢？他說他本來是“裹十日之糧”而來，帶了十天的旅費來的，可是半天之后“吞雅典者八九”，已經(jīng)把雅典走了百分之八九十了。敗興得很，他覺得古跡、廢墟不是他要看的東西。
當(dāng)然我們今天回頭把自己放到他的情境去想，他是一個追尋強國的秘方的旅行者。他講他自己是“嘗制度之百草”，要去了解每個社會的制度，他把它當(dāng)作百草來嘗，要找藥方給中國。他是一個這樣的使命感的旅行者，所以他是看不見巴黎的生活上的樂趣。去坐咖啡店，去吃它的館子，去看它的美術(shù)館、博物館，他沒這個心情。他說“日在車中，遍游其盛”，每天都在車子里頭。
這個就是他在路上寫的詩：
岡巒四綿亙，果樹剪平齊。
山巔抗樓閣，郊外盡菩提。
野女紅兼白，山田高及低。
夕來明月大，逐我汽車西。
一個這么會旅行的人，為什么他對旅行的理解我們今天看起來好像沒有很厲害呢？所以我們就要回頭去看，旅行有它本來的意思，有它的原因，還有它的歷史。
旅這個字，當(dāng)然是揮旗。揮旗帶著人，這是軍隊的意思，有號令在前面，人跟在后面，所以揮旗就是旅，行軍就是旅。
在古代社會里，旅是軍隊在移動，軍隊移動的目的當(dāng)然就是打仗，所以目的是征。征是有經(jīng)濟目的的，一個部落打敗另一個部落，搶來它的牲口、生產(chǎn)工具，搶來它的女人、子女當(dāng)奴隸，這個是征的目的。后來覺得如果能夠不用打就能完成征的結(jié)果，那也很好。如果山林魚池把它圍起來，人要經(jīng)過，要不就付錢要不就打，所以征后來又變成課稅的意思。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文明的活動，不過這就是國家的起源。國家的起源就是軍隊、武力和課稅，這是所有社會產(chǎn)生政府的過程。
但今天我們說的旅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是這樣的了。我們的旅是去的時候空手，回來買一大堆不要用的東西，是沒有用的旅，破壞自己經(jīng)濟的旅行。可是它被認(rèn)為是很有價值的一種教育。歷史上我們當(dāng)然對旅行有很高的評價，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事實上幾個重要的史學(xué)家，比如說西方的希羅多德、中國的司馬遷，這些大史家都是旅行家，因為他們的游蹤很廣，看到的世界非常大。
在歐洲中古世紀(jì)的大學(xué)里，旅行根本就是教育的一部分，這里允許我用一個故事來給大家作說明。這是各位讀過的《格列佛游記》，小時候可能都看過的，沒看過可能也看過卡通，但是很少人花力氣在他的故事的第一頁。
第一頁是講格列佛這個人的來歷。講他去上大學(xué) ，這個大學(xué)在中古世紀(jì)其實是個神學(xué)院，他去了劍橋大學(xué)的艾曼紐學(xué)院。他去的時候幾歲呢，他錄大學(xué)是十四歲，在大學(xué)里讀書讀了三年。接下來他做什么事呢？他去找一位醫(yī)生，因為他讀碩士是生理學(xué)病理學(xué)。這位醫(yī)生叫詹姆斯·貝茨，他去做他的學(xué)徒，跟著他行醫(yī)。四年完了他覺得大概詹姆斯·貝茨會的東西他都會了，他就回家了。父親跟長輩們就利有饋贈，你讀完書回來，大家給你點錢。他就拿了這個錢去旅行了，那時他二十一歲。旅行了兩年七個月，當(dāng)時他回來的時候沒有資本了，沒有辦法開業(yè)。他的師父，就是讓他實習(xí)的貝茨醫(yī)師，推薦他去 Swallow燕子號這個船去當(dāng)船醫(yī)，他就上去當(dāng)了船醫(yī)。第二頁以后才是船出去碰到大風(fēng)浪，然后才被打到小人國、大人國，后面是各位熟悉的故事。
但我要說他講這個故事的第一頁，這就是典型的、標(biāo)準(zhǔn)的歐洲的大學(xué)的教育的過程。第一個階段去學(xué)校上課，第二個階段找一個地方做實務(wù)上的實習(xí)，第三個階段到別的國家去旅行，所以這就是今天畢業(yè)旅行的由來。不是只有學(xué)生這么做，連工匠也這么做。
他們有工匠組織，所謂的基爾特這個組織。你去做學(xué)徒做了十年，師傅說你已經(jīng)學(xué)到了你可以走了，但你是沒有辦法加入基爾特的。你必須到另外的國家，要走出去到異鄉(xiāng)，到異邦人的屋頂下跟別人一起工作一起吃飯，一年之后才能回來。但你到了另外一個國家，語言不通要怎么辦呢？你怎么去找到可以合作的人？每一個工匠都學(xué)會一種走路的步伐，很像過去我們的堂口的手印一樣。你到了一個異鄉(xiāng)，覺得這個地方不壞，就到教堂門口的廣場去走那個步伐。所以石匠一走，別的石匠就認(rèn)出來，這個是個石匠，就帶你回家。這樣你就有機會在外頭工作一年，回去之后就能加入基爾特，這樣就可以執(zhí)業(yè)了。這是旅行的訓(xùn)練。
也就是說不管是工匠或者是大學(xué)教育，都把旅行當(dāng)作教育的最后一段，這是一個制度。旅行為什么變成這么重要的教育階段，我們回頭來看就明白了。Travel這個字拉丁的字源是tripalium，tripalium就是今天各位看到的這一個東西。
所以旅行原來是一個刑具，旅行就是折磨，就是Trouble，就是Work，就是torment。就是折磨你，把你放在一個完全你不認(rèn)知的地方要你活著回來。
這是《圣經(jīng)》里面的保羅，號稱旅行者，他到很多地方去傳教。
因為他走很多地方去傳教，他就講旅行：
我比他們多受勞苦，多下監(jiān)牢，受鞭打是過重的，冒死是屢有的。被棍打了三次，被石頭打了一次。遇到船難三次，一晝一夜在深海里。屢次行遠(yuǎn)路，遭江河的危險，盜賊的危險，同族的危險，外邦人的危險，城里的危險，曠野的危險，海中的危險，假兄弟的危險。受勞碌、受困苦，多次不得食，又饑又渴，受寒冷，赤身露體。
因為當(dāng)年的旅行條件那么困難，你必須克服所有的困難。所以旅行的意思就是說你已經(jīng)學(xué)會的所有技能，一次要做一個最大的考驗。把你放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你怎么能夠渡過那個地方。
今天旅行也還有這個意思，我在自己身上看到這個例子。我是農(nóng)村長大的，我小時候是不能想象有旅行這件事，聽到任何一個遠(yuǎn)方都覺得跟外星球一樣遠(yuǎn)。可是你讀書，知道這個世界除了你自己的鄉(xiāng)村以外還有別的地方存在。我的哥哥是一個畫畫的人，他最喜歡塞尚，所以他有一些書，是黑白印刷的講西洋美術(shù)史的書。我們兩個一起讀一起討論，談塞尚怎么畫這些畫。他畫大量的蘋果靜物，畫兩個人玩撲克牌，畫他的家鄉(xiāng)，叫圣維克多的這個山。
我們看著一個黑白的圖討論這些事，連一個彩色的書都沒有。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塞尚的畫長什么樣子，這一個想象就停在腦中。終于過了很多年后有一天，我第一次到了美國紐約開會，開到一半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就匆匆忙忙坐了地鐵跑到大都會博物館。在里面走了半天，最后就停在塞尚的畫的面前，熱淚盈眶。
你為什么會到這里來，因為你曾經(jīng)讀過它，你對那個世界的想象鼓勵你去尋找那個世界。我說They call me on and on across the universe.這是披頭士樂團的另外一首歌的歌詞。對世界的想象讓你這么做。
村上對旅行有一個描述：他說早上有一天醒來聽到好像遠(yuǎn)方有鼓聲，就覺得應(yīng)該去旅行了，要做一個長長的旅行。
我當(dāng)時看這個話的時候，仔細(xì)一想覺得這個話非常無賴，是一個痞子的話。為什么呢？因為你怎么證明他是聽到了鼓聲跑去旅行，而且你怎么可能這么沖動。因為他去歐洲旅行是很長的時間，他在歐洲待了三年，寫了三本書出來。你要做這么長的旅行，你難道不要把你的工作做一點準(zhǔn)備嗎？你不要把專欄停掉嗎？你不要去把房子叫人家看管嗎？把貓托給人家寄養(yǎng)嗎？但他說的另外一句話比較像是他真心的話。他說在歐洲寫作的時候，好像是把書桌搬到井里面去寫小說似的。這句話我就有共鳴了，因為這句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聽到。
我第一次聽到其實是阿城說的。1993年我把他請到香港去演講，他講完，觀眾很熱情，就問他你現(xiàn)在住在美國，將來是不是會寫美國的經(jīng)驗?zāi)?？阿城說不會——“文革”都寫不完呢哪有時間寫美國呢。他說美國對我來說只是一張大書桌。
今天回想這個話是對得不得了。因為現(xiàn)在發(fā)展神速的中國，你可不見得有一個不心浮氣躁的寫作環(huán)境的。你家可能有書桌，但這個社會完全不像個書桌。臺灣也是的，我在的地方也是的。你其實是想做什么事，社會每天都有事挑動你，每天都有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誰又融資了多少錢，誰又變成有錢人，整個社會心浮氣躁的。反而美國才是一張不管你寫什么都無動于衷的大書桌。
當(dāng)然那個地方不能是一個搶戲的地方，這個是題外話。因為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講過，他在威尼斯沒辦法寫作，因為太多事在動了。我后來發(fā)現(xiàn)我在香港也寫不了東西，因為太多景物在流動，太多事情在發(fā)生。作家是很敏感的樂器，一點五顏六色的撥弄他就受不了了，他就靜不下來，他就沒辦法寫東西。只有遠(yuǎn)離中心有一種局外的心境，你才可能去想那是怎么一回事，真正的鼓聲可能是這一類東西。
這是塞西格，英國最后的一個沙漠旅行家，2003年過世了。
他小時候在非洲，父親是一個外交武官。他正好經(jīng)歷了阿比西尼亞的內(nèi)戰(zhàn)，看到那些部落民打仗的樣子。他說戰(zhàn)士從他門口走過，帶著獸力，在臉上、身上涂著油彩、羽毛，并且?guī)е鴺?、帶著盾牌，唱著?zhàn)歌，咚咚咚敲著戰(zhàn)鼓。所以后來回到英國讀書，他就一直聽到這些戰(zhàn)鼓聲。他就覺得他不要留在英國，他要去旅行。
這是另外一個在塞西格之前的前輩旅行家，也是英國旅行家，道諦（Charles Doughty）。
他有一本非常精彩的書，我把它譯作《古沙國游記》，因為他用的古一點的英文。開場是這樣說的：
我漫不經(jīng)心在大馬士革熱鬧的市集閑逛行走，一位朋友突然從我后面抓住我的手，出聲說請停步，老友，你怎么這么久都不見了呢，到哪里去了呢。
他就說哎喲，因為我去旅行了。他就帶著他說，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所以他們就邀了朋友到咖啡館同席而坐，分享咖啡跟水煙，然后他就娓娓道來他的旅行。這一講，講了一千四百頁。書里面沒有日期，沒有講他這個旅行是什么時候。他用的語言是King James的《圣經(jīng)》的文體，古典文雅，讓你以為這個文章是古時候就有了。因為他不曾現(xiàn)代，所以他不會過時。
當(dāng)時因為這個書很厚，是到后來的另外一個年輕人讀了他的書，這個人就是阿拉伯的勞倫斯了。他為道諦寫序重新出版，才變成英文世界大家公認(rèn)的一個規(guī)模宏、氣質(zhì)罕見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我說Charles Doughty其實是影響了勞倫斯，勞倫斯影響了塞西格，塞西格影響了寫Slow Boat to China（《慢船到中國》）的GavinYoung。所以前輩的旅行者所寫的書才是后者的鼓聲。我想要這樣說的原因就是說，實際上這就是今天你看到康有為的意義。他走得那么早，沒有太多人給他任何知識，但他的知識就是我們今天的知識的起點，所以旅行其實是有傳承的。
紀(jì)德曾經(jīng)寫了一篇文章叫《浪子回家集》。
他用了《圣經(jīng)》上的典故。說有一個人有兩個小孩，大哥在家里跟著父親種田，老二卻跟父親說你把該給的那一份給我吧，然后他就離家了。最后他把錢花光了就回到家鄉(xiāng)。父親看到他還是擁抱他、親吻他，邀所有的親戚來，叫仆人去殺羊宰牛說我的孩子回來了。哥哥很不高興：我在家里頭做了這么多事，一個浪子回來了你卻這樣對待他——這是耶穌講的預(yù)言，他可能有他想要說的故事。
紀(jì)德寫的故事有另外一件事，《圣經(jīng)》里是沒有的。到了夜里，哥哥跑到房間來，說你離家離了半天?！半x家難道不好嗎？”這個充滿叛逆能量的青年就問。哥哥說：“你告訴我你到底在外面看到了什么？難道外面的東西都是癡心妄想嗎？都是假的嗎？”弟弟跟他說：“我出去是為了追求自由。但我失去了，因為我變成了俘虜，我必須要去服侍人?！?/span>
像我這種老于江湖的人其實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的。你本來出去闖天下是想要掙脫一個牢籠，不料你卻跳到了另外一個牢籠。有時候不是跳到了一個牢籠，你是創(chuàng)業(yè)，你就打造了一個牢籠，不但關(guān)自己，把別人也關(guān)進來。好像你追尋的自由只有在將得未得之際存在且真實。只要社會是分工的，你一加入一個社會，你就得服侍人，你就變成了俘虜。
可是重要的是離家那個事?；丶铱雌饋砗孟袷请x家的否定，但其實不是的。因為你沒有出去就沒有回家，離家使得回家的意思變得不同。所以浪子回家跟他沒有出去的那個哥哥是不一樣的。最后哥哥跟弟弟說你走吧，你去吧，希望你能夠更勇敢，你不必回來，你不需要像我這樣必須要回來。
所以旅行是世代交替的，一代人沒有辦法替代另外一代人去走。也許你可以變成他的基礎(chǔ)，但你也得去走，沒有人能夠回來告訴我們前面的路，那要去發(fā)現(xiàn)，我們還是自己要啟程，我們得要自己去走。我們旅行是離開家，以便能夠看到異鄉(xiāng)跟家鄉(xiāng)的不同，但我們也會看到相同。旅行其實不會完成，上一個旅行完成者其實是下一代旅行的起點。今天我們?nèi)绻瓤涤袨楦迷趺绰眯?，是因為他為我們奠下了基礎(chǔ)。他對異鄉(xiāng)理解的前線就是我們今天的底線。這才是旅行在一個社會里面的progress。
我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了解了全世界，那旅行就完成了。世界了解時是旅行的完成日。可是理解另一種生活、另一種社會、另一種狀態(tài)，這個體會是沒有辦法完成的，所以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們一而再、再而三要在路上。這是我今天帶給大家一些簡單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