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瑋,音樂人。
我難受了很久。后來我慢慢地想明白了,我和我父親其實是互為彼此的人生,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個人生。我從來沒有按照他預期的那樣去做音樂,但是他在寫字臺前抄五線譜的那個身影,卻深深地影響了我。每次我一個人在家練習樂器的時候,那個身影就會從我的腦海里面升起來。我相信那個時刻就是屬于我們的永恒。
松緊琴
張瑋瑋
米店
演唱 手風琴 / 張瑋瑋
吉他 / 加薩爾·哈山
大家好,我是張瑋瑋,很高興來到一席作客。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些關于美容美發(fā)的題目。
我開個玩笑。我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和手風琴這個樂器的故事。
我的第一臺手風琴是父親給我的。是一臺國產(chǎn)的紅色手風琴,生產(chǎn)于1974年,比我大兩歲。
1999年,21世紀即將來臨。我那時候在北京,在彈吉他。當時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搖滾樂隊的主唱,當時的北京吸引著全國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各種風格的搖滾樂隊像雨后春筍一樣。我和他們中的很多人一樣,也是留著長發(fā),背著吉他。窮得叮當響,卻滿懷激情地做著搖滾夢。
但是有一個樂隊改變了我的想法,這個樂隊是野孩子樂隊。野孩子樂隊是來自蘭州的一支樂隊,他們是我在蘭州的音樂前輩,很早就去了北京。當很多樂隊還在埋頭研究西方搖滾史的時候,野孩子已經(jīng)剪掉了長發(fā),開始用西北人的口音、西北人自己的音階唱歌了。
那會兒幾乎野孩子樂隊每一場演出我都會去看。除了看演出,我還去看他們排練。到最后我覺得還是不夠,索性就搬到了野孩子樂隊主唱小索家的旁邊。跟他們住在一起,向他們學音樂。
如果你的愿望足夠強烈,那么真的什么事都會發(fā)生。有一天,野孩子樂隊主唱張佺和小索來到了我的小破屋里,跟我說野孩子樂隊要擴大編制,需要一個拉手風琴的人,問我會不會拉手風琴。我想都沒想就跟他們說:“會啊。”
當然我其實根本就不會。然后張佺和小索給了我一張CD,那張CD是澳大利亞樂隊Dead Can Dance的專輯。他們說在這張專輯里面有一首演奏曲,讓我用手風琴把這個曲子練下來,然后跟他們排練。他們走了以后,我立刻給父親打電話。一個月以后,我父親就把那臺大我兩歲的紅色國產(chǎn)手風琴寄到了北京,就是這臺琴。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學過幾次手風琴。我的手風琴老師是我父親的朋友,一個群藝館的文藝干事。他和我父親一樣,都曾經(jīng)是我們那塊兒工廠宣傳隊樂隊的同事。我父親吹單簧管,我的這個老師拉手風琴。后來工廠樂隊解散,他調(diào)去了群藝館,我父親調(diào)到了學校教音樂。
我現(xiàn)在還記著我當時和父親去學手風琴的場景。我父親推著二八自行車,背著那個手風琴,我迷迷糊糊地坐在自行車的后面。當時對于我來說,手風琴實在太大了。我抱著手風琴,風箱就正好到我下巴這兒。蘭州有一句話是形容“來得正是時候”這個狀態(tài),普通話就是“磕睡遇著了枕頭”。抱著手風琴,下巴往風箱上一放,真的太舒服了,我直接就睡了。
手風琴老師不斷地把我叫醒。他讓我用涼水洗臉,又讓我繞著花池跑步,反正他用了各種方法也沒把我叫醒。三節(jié)課以后,手風琴老師跟我父親說:“你這個孩子呀,恐怕不是學音樂的料?!蔽腋赣H臉色陰沉了幾天,我的手風琴課就結束了。
這張照片是我小時候跟父親的合影,在他們學校的樂隊里面。中間這個萌萌的小孩就是我,后面的是我父親,在下面拉二胡的那是我姐。
你們可以從這張臉上看到那種昏昏欲睡的氣質(zhì)。
我父親他們那代人對手風琴有著比較特殊的感情。50年代斯拉夫的很多民間歌曲被加上了共產(chǎn)主義的新內(nèi)容,和手風琴一起傳到了中國。斯拉夫人那種奔放深情的旋律,再加上共產(chǎn)主義的夢想,徹底地把這個農(nóng)業(yè)大國的年輕人征服了。我父親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們在工廠宣傳隊的時候有一張照片,可以給大家看看。
這個樂隊就是那種國際共產(chǎn)主義風尚的產(chǎn)物。最后面的那個人打的是新疆的達甫,旁邊有double bass,有小號。第一排正中間吹的是竹笛,我父親在內(nèi)側(cè)吹單簧管,我的手風琴老師在那邊拉的是手風琴。這個樂隊現(xiàn)在看其實還挺時髦的,像一個吉普賽樂隊。
我父親也會拉手風琴,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就是不教我。在他的理論里面,就是父不教子。我小時候不太明白這是為什么,后來慢慢地明白了,其實我父親是擔心他對我狠不下心來,不能做到真正的嚴厲地管教我,害怕耽誤了我的學習。
那臺手風琴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到我家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見它在我家。小時候我覺得手風琴挺有意思的,那么多黑白鍵,像是一個能發(fā)出音符的打字機。我小時候聽相聲,侯寶林在相聲里面把手風琴比作松緊琴,就像松緊帶一樣的,彈來彈去的琴。我覺得這個說法特別有意思。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的手風琴老師是侯寶林的話,那我可能上課就不會睡著了。
我父親他們那代人對待音樂特別地認真。我記得小時候我父親從學?;貋?,吃完飯從來不看電視,也不參加我們的娛樂活動。盡管我們的娛樂活動無非就是在火爐上烤烤花生,下下跳棋。他每天晚上就是坐在寫字臺前面擺弄他的樂器,要么就是在五線譜上抄樂譜。
現(xiàn)在這些照片就是我父親手抄的樂譜,大家可以看看。反正是我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我每回看到這些樂譜,就對他們那代人充滿了崇敬??粗@些樂譜,我就想起了我家爐子上的花生,還有我父親的身影。
我在手風琴課上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低智和昏沉,并沒有改變我爸對我的規(guī)劃。他后來又陸續(xù)教了我很多樂器,單簧管、鋼琴、薩克斯、小提琴,等等等等。反正我也無一例外地都以失敗而告終。直到最后,我父親如愿以償順利地把我送進了一個師范院校的音樂系,并且特別荒誕地主修作曲。
在那個學校里面,所有的學生都要選修一個樂器。很多人都選修了手風琴,他們可能覺得非常簡單。開學以后我就崩潰了:來自甘肅各個部落的姑娘小伙子們抱著手風琴,特別天真地拉著那種兒童歌曲,他們的第一個曲目是社會主義兒歌《小松樹》。
我一看就崩潰了。然后選擇了跟父親一樣的樂器:單簧管。我父親滿心歡喜地看著我拎著單簧管走進學校,他覺得我走上正道了,我也覺得我可能就走上正道了。但是,在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個來自河西走廊的青年結束了這一切。
那個河西走廊來客是通過朋友到我們宿舍來借住的。他住在我們宿舍里,我看著他,就被他吸引住了。他骨瘦如柴,穿著一件軍大衣,背著一把吉他,那種發(fā)黃開叉的長發(fā)遮住他那個瘋狂的眼神。在之后的一個禮拜,我每天晚上和他喝酒,他也順利地對我完成了搖滾樂的洗腦再教育。然后我就結束了正路,跟著他學起吉他,開始夢想成為一個搖滾樂隊的主唱。
好,給大家唱一個社會主義歌曲《小松樹》。
1999年,當年的“小松樹”也長大了,住在北京郊區(qū)破舊的小平房里,幾乎骨瘦如柴,也留著一頭發(fā)黃開叉的長發(fā)。
我父親的手風琴寄到北京以后,我靠著小時候?qū)W過的那一點鋼琴基礎,練會了那個澳大利亞樂隊的演奏曲。然后我就去找野孩子樂隊排練。排了幾次以后,樂隊就通知我,我可以參加他們的一次演出。就這樣,我的首演就到來了。
那次演出是在北京工人體育館……對面的一個小酒吧里。當天的演出人很少,那個曲子也非常短,也就三四分鐘。由于緊張過度,我一上臺眼前就是一片白光閃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恢復了心率,調(diào)好焦距,睜眼一看,演出已經(jīng)結束了。
盡管如此,野孩子樂隊還是接納了我,我成為了野孩子樂隊的成員。也從那天開始,我走上了演奏手風琴的道路。
下面給大家彈一下我的首演曲目,也是我學的第一個手風琴樂曲:Dead Can Dance ,《死之舞》。
自從拉上手風琴以后,我就愛上了這個樂器。以前我想成為搖滾主唱的時候,總覺得點不對勁。因為就是在我們當時那個有限的認知里面,搖滾樂手搖滾主唱總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敏感,另類,或者變態(tài)等等。我那時候看著自己,真的實在太正常了,從里到外找不著任何可以和這些詞關聯(lián)到一起的。
拉了手風琴以后我就舒服了。你看這個樂器,它就是這么平和舒緩流淌出去。可以說是手風琴改變了我,或者說是我用手風琴重新找回了自己。我開始拼命地尋找跟手風琴有關的一切,那些歐洲的和手風琴有關的電影,或者東歐,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塞爾維亞的電影,從里面學到了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音樂。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手風琴就像是一個朋友,它帶著我去了我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世界的那部分。
2003年,我加入了一個新疆的哈薩克樂隊,這個樂隊叫作IZ。IZ樂隊是哈薩克的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音樂家馬木爾的樂隊。為了更好地學習民間音樂,我就去了新疆。
到了烏魯木齊以后,就聽朋友說伊犁有一個俄羅斯人,他收集了800臺手風琴。我在新疆輾轉(zhuǎn)兩個月去了北疆,兩個月以后到了伊犁。一到了伊犁我就找到了這個俄羅斯人,他叫亞歷山大。亞歷山大是一個白俄羅斯人,據(jù)說他的祖輩是因為俄羅斯的戰(zhàn)火然后帶著全家人遷到了伊犁。
他在伊犁有一個小小的樂器修理店。他過得不太富裕,但是把他所有的錢都花在了收集手風琴和喝酒這兩件事上。我聽朋友說他的手風琴一臺都不賣。我嘗試了一下,用我們的人民幣去誘惑他,果然沒有成功。
我的一個哈薩克朋友跟我說,你不能買,你得跟他喝,狠狠地喝。喝醉了管他要,他給呢。我根據(jù)這個朋友的指導,就去跟他喝。喝了兩次就失敗了。因為每一次人家還沒進入狀態(tài),我已經(jīng)喝昏迷斷篇了。
所以沒有辦法,我只好去他的店里欣賞這些手風琴。亞歷山大特別好,每一次我去,他就拿手風琴給我拉幾個曲子。
他這個手風琴貝司只有三個鍵,上面鍵管一個小鈴鐺,下面鍵管一個小鈴鐺,拉起來叮叮叮的。他有點斜視,一個眼睛往這面看,一個眼睛往那面看。我坐在他對面,就有點迷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那個鈴鐺那個叮叮叮的聲音,手風琴曲子,亞歷山大那個難以捕捉的眼神,還有背后那一片手風琴,我就覺得我像是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界。
他拉手風琴曲的時候我就看著那些手風琴,800多臺手風琴。那些手風琴有歐洲的,有東歐的,有高加索的,西伯利亞的,俄羅斯的,還有中亞各個國家的,都是他收集來的樂器。
我看著那些樂器,覺得它們就像一個一個跨越時空的游吟詩人。它們穿越了那么多的地方,那些美麗而瘋狂的土地,來到了伊犁。它們在酒館里,在路邊,在深夜,在每個人的手里。它們記錄的是那一大片地方無數(shù)人的愛恨情愁。
下面我給大家再拉一個曲子,是我在伊犁學的一個曲子。這個曲子特別有意思,它是一個塔塔爾族的歌。塔塔爾族是新疆唯一一個以手風琴為傳統(tǒng)樂器的民族。這首歌被一個哈薩克的老太太用冬不拉改編了,我用冬不拉跟這個哈薩克老太太學會了這個曲子,然后又把它改到了手風琴上。給大家彈一下,這個歌叫《駝鈴》。
給大家介紹今天給我彈伴奏的樂手:薩爾。他來自新疆的哈薩克族,是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音樂人,委屈他坐在那兒給我彈伴奏。
今天早上我們來調(diào)音的時候,薩爾跟我說,他突然想起這首曲子了,他的媽媽小時候就聽這首歌。他說這首歌不叫《駝鈴》,叫《眼睛》。這個歌是聚會時每個人即興往里面添詞,大家一起唱的一首歌。所以我到今天還是不了解這個曲子。
我覺得這就是民間音樂的最大的魅力所在。它從一個人手里傳到另一個人手里,從來也不記譜。每一個得到它的人,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演繹它。所有的民間音樂都是這么流傳下來的。那些流傳了幾百年的民歌,其實就是無數(shù)人在幾百年里面的一次共同創(chuàng)作。
我在新疆或者在好多地方,或者跟著CD、跟著電影里面的插曲,學了很多這樣的小手風琴曲。都比較簡單,但是我特別喜歡它們。它們每一首曲子都見證了我的一段生活。我從來也不練這些曲子,每回彈起這些曲子的時候,感覺那些生活就又回來了。我相信這些曲子會帶著我的那些生活的點點滴滴陪伴我一生,這是我覺得這些曲子對我的意義。
我父親當初把手風琴寄給我的時候,還給我寄了很多樂譜。
這都是我父親年輕時候用過的樂譜。我覺得它們的封面都特別好看,字體顏色都特別漂亮。我很小心地保存著這些曲譜,但是從來都沒有練這里面的任何一個曲譜。對于我來說,樂譜就是人和樂器之間的障礙,我一定要越過這些障礙。因為我要和樂器一起生活,我們要成為朋友,可以聊天的朋友。
失敗的搖滾主唱有了自己新的樣子。我拎著裝著手風琴的棕色皮箱,走在北京的夜色里。在野孩子拉著西北音階,和稀奇古怪的青年在舞臺上玩即興。也給歌手做過伴奏,給搖滾樂隊做過伴奏。又在不同的酒桌上拉著手風琴,喝酒,唱歌,醉倒。
這是和萬曉利。
下面這張是小河、張衛(wèi)。這是北京的河酒吧。2002年、2003年,我基本每天晚上都在這個酒吧里面玩即興音樂。
我不知道我父親把手風琴寄給我的時候他是什么心情。從小他就希望我走上音樂之路,我真的走上音樂之路以后,他好像并不是很開心。剛開始是批評我,說我們的音樂頹廢、反動、曲式混亂。后來他就直接跟我說應該放棄音樂,我應該務實一點,應該去做一些更掙錢的工作。
我剛開始還跟他辯解,后來慢慢地我也就不說什么了。其實我很理解他,他經(jīng)過了夢想變成荒蕪的那種苦澀的歲月。他其實年紀大了以后,擔心我走到他的老路上。可是那條路早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在冥冥之中,我注定要走到那條路上。
前年我們在蘭州有一場演出,那場演出挺好的,在蘭州的一個大劇院里面。我給父親留了很好的座位,我請他來看演出。演出快開始之前我才知道,他因為身體不舒服,臨時回家。他最后沒有進到那個劇場里面。
那場演出結束后兩個月,我父親就去世了。父親去世了以后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愧疚之中,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曾經(jīng)讓他感到驕傲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辜負了他。
我難受了很久。后來我慢慢地想明白了,我和我父親其實是互為彼此的人生,我們共同完成了一個人生。我從來沒有按照他預期的那樣去做音樂,但是他在寫字臺前抄五線譜的那個身影,卻深深地影響了我。每次我一個人在家練習樂器的時候,那個身影就會從我的腦海里面升起來。我相信,那個時刻就是屬于我們的永恒。
我現(xiàn)在40歲,還沒有孩子,有一天我可能會有個孩子。有了孩子,也許我會教他手風琴。如果我要給他教手風琴,我會這么介紹這個樂器:你如果選擇了拉小提琴,那么在你練習的前一個月,在別人的眼里你就是一個電鋸;但是手風琴不一樣,你什么都不用練,只要輕輕地按下一個鍵,發(fā)出來的就是手風琴的標準音色。這個音色溫暖美好,我不相信有人會不喜歡這個聲音。
下面我們唱今天的最后一首歌。這首歌是臺灣的一首閩南語歌曲,我把這首歌送給我的父親。人在青少年的時候,有一個好老師是特別特別重要的事情。我非常幸運,我的父親不但是我的父親,他還是我一生的老師。
我沒有成為他希望的那種音樂家,到目前為止,我給自己的定義就是一個走江湖的藝人。但是我非常認可這個身份,而且我覺得我很快樂。我也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這個快樂。就像這首歌里唱的:
可聽到鼓聲 / 我的心情就快活
翻過了一山又一山 / 唱出我用心的歌聲
鼓聲若響
演唱 手風琴 / 張瑋瑋
吉他 / 加薩爾·哈山
阿爸,你可否會聽到
聽到我用心唱的歌聲
不管刮風天,還是下雨天
我就是走江湖的藝人
阿爸,你可否會聽到
聽到我用心唱的歌聲
不敢來耽擱,當作是承諾
想起你哭不出聲音
可聽到了鼓聲
我的心情就快活
翻過了一山又一山
唱出我用心唱的歌聲
謝謝大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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