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節(jié),大年初二,我回老家的一個固定行程,是去看二姨媽。
姥姥生了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媽媽小名叫大珍,二姨媽小名叫小珍,三姨叫麥珍,最小的四姨因為瘦小,干脆就叫瘦珍。鄉(xiāng)下的生活那么粗糙,為孩子起名是比較隨意的,尤其是女孩子。珍并不多么珍。我唯一的舅舅是她老人家最大的珍寶,反而不叫珍,昵稱是老鱉,大概是希望他能長壽。他的大名叫社成,是社會主義成功的意思吧,很有點兒家國天下的氣勢。這才是真真兒的珍吧。
按豫北的規(guī)矩,走親戚有個一律平等的原則,比如有七個姑呢,那就得全部走一遍。有八個姨呢,也都該走一遍,前提是不要離得太遠(yuǎn)。我的三個姨都在焦作市,按說我都該走一遍的,但是也許我就是這么一個狹隘的人,逢年過節(jié),我就只去二姨媽家,因為覺得她最親。
小時候是很怕她的,因為她最厲害,最強悍。媽媽的姊妹幾個里,她當(dāng)時是生活條件最好的,因為命好。姨夫當(dāng)兵時和她定了親,后來姨夫轉(zhuǎn)業(yè)到了市里的軋鋼廠當(dāng)了一個中層領(lǐng)導(dǎo),她作為隨軍家屬也成了市民,進了軋鋼廠當(dāng)上了工人。我家和姥姥一個村子,每當(dāng)她回鄉(xiāng)去看姥姥,順便也會提著一大籃子?xùn)|西到我家,里面有胖乎乎的油條,有紅艷艷的蘋果,有香噴噴的炒花生,總之有我想象中的各種美味??匆娢?,她總是勉強笑一秒,扒拉一下我的頭,馬上變成一臉的嫌棄:“多長時間沒梳頭了?”“看這衣服臟的?!?/p>
我平生第一次洗澡,就是她帶我去的。在八十年代初,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孩子幾乎是不洗澡的,能把臉洗干凈就算衛(wèi)生。那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機緣,也許就是去她家走親戚,被她拽到了軋鋼廠的職工澡堂。我記得再清楚不過:她買票,讓我先朝前走,我愣頭愣腦地就拐向了男澡堂,她氣急敗壞地喝道:“你給我站住!”
在澡堂里,其實我是很想羞澀的,是因為從沒有暴露過裸體,也是因為知道自己滿身黑黢黢的陳垢。但她是那么粗暴,不管不顧地把我剝精光,把我扔進池子里讓我不許出來,要好好泡,然后她自己開始洗,等她洗得差不多了就把我從池子里揪出來,開始搓我,一邊把我搓得生疼一邊叨叨:“臟死啦,臟死啦?!?/p>
第一次用抽水馬桶,也是在姨媽家。洗手間不見光,進去必須開燈。左邊隔壁是客廳,右邊隔壁就是廚房。鄉(xiāng)村的廁所都離廚房和堂屋很遠(yuǎn),我從沒有在解手的時候一邊聽著炒菜聲一邊聽著電視聲,很緊張,即使插著門,也還是緊張。解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躊躇著,聽見姨媽在外邊喊:“好了沒,住里邊啦?”我說好了。她又喊:“拉上面那個繩子!”我往上瞧,看見那個繩子,便支楞著腳尖兒去拉它。嘩啦,水流瀉出來,我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兒,開始可惜了那水。那么干凈的水呢。
后來,就長大了。初中畢業(yè)后,去焦作上師范,開始頻頻去姨媽家?;蛟S是因為我已經(jīng)長大,或者是因為她已經(jīng)變老,她的脾氣漸漸地平和,雖然也經(jīng)常對我喊叫,卻變得外厲內(nèi)荏———我也確乎日漸強大,不再畏懼她。她是家里永遠(yuǎn)的主廚,炒菜做飯是一把好手,她炒的素白菜都讓我百吃不厭,她蒸的饅頭包子花卷永遠(yuǎn)讓我貪婪,端午節(jié)前她早早就買齊了粽葉江米紅棗花生,煮很大一鍋粽子,粽子飽滿得要撐破了粽葉似的,可是她的手藝那么好,怎么會讓破了呢?
她也漸漸開始和我說一些家事,把我當(dāng)大人。說姨夫的脾氣,說她的婆婆,說她的寶貝女兒我的表姐娟子,說我酷愛下棋的表弟……
然后,我們兄弟姊妹一個個成家,她也退了休。再然后,我母親去世。前些年,二姨夫也去世了。每到春節(jié),我們幾個都會去看她。她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軋鋼廠的老房子留給了表弟,表哥是新房子。有好幾年冬天她都住在表哥家,因為表哥家的房子有暖氣。同在焦作住的姐姐比我們?nèi)サ枚记冢晃鍟r會告訴我一些消息,近幾年關(guān)于姨媽的關(guān)鍵詞就是,她已經(jīng)開始忘事,記遠(yuǎn)忘近。
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她住在了表弟家。好多年沒來過這邊,我赫然發(fā)現(xiàn),軋鋼廠已經(jīng)消失,蓋成了新的商品房。把姨媽住著的那棟房子,襯得更加破舊。
“哎呀,都來了呀?!笨匆娢液徒憬泐I(lǐng)著孩子們進來,她高興得很。她的身子還很硬朗,走路輕捷,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似乎又瘦了,也又老了。
“你胖了呀?!彼f我。
“我啥時候瘦過呀。”我說。
“那也是?!彼?。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吃瓜子,喝茶。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問問這個孩子的名字,問問那個孩子的名字,過一會兒,再問一遍。我們都默契地配合著。不一會兒,她開始給孩子們發(fā)壓歲錢,每個人二十塊。發(fā)了一圈兒,看了看我,眼神有些猶疑,似乎在想,眼前這個女子,是不是應(yīng)該發(fā)一下。
我伸出手。大家大笑起來,她也笑著,抽出二十塊,說:“給你。”
我沒有接,說:“太少了?!?/p>
她把那一疊二十塊都遞過來,說:“都給你?!?/p>
我當(dāng)然沒接,她便又把那疊錢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又說了一會兒閑話,忽然,她看著姐姐,納悶地問:“二妞呢,她咋沒來呢?”
二妞就是我。我就坐在她的旁邊,緊挨著她。
“這不是她呀?!苯憬阒钢?。
“哎呀老了。”姨媽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臉。
我們又一起哈哈大笑。
我突然想起,我從沒有問過姨媽的年紀(jì)。
“您多大了?”我說,“不對,該說您高壽?”
“我……”她認(rèn)真地想著,“七十多了。”
“哪一年生?”
“民國三十二年。”她回答得很快,似乎這個年份就放在嘴邊。
“咋說民國?”我們又都笑。
“就是民國三十二年呀。大災(zāi),沒啥吃。榆樹皮都啃光了。”
“我媽比你大幾歲?”
“大三歲。你媽是民國二十九年?!彼难凵癯纬禾煺妫駤雰?。讓我心碎。
我們起身告辭,她戀戀不舍,送到門口,驀然想起了什么,又從口袋里掏出了那疊新錢,說:“還沒發(fā)呢。”
“發(fā)過了!”我們齊聲說。
她又不好意思地捂了一下臉。
她一直把我們送到車邊,我們的車啟動了,她還在那里站著。車轉(zhuǎn)過彎,我和姐姐沉默了許久,姐姐才說:“其實也好。她生氣也不會生很長時間的?!?/p>
二姨媽———這個稱呼其實不是平素里用的。平素里,我們只叫她二姨。可是,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卻忍不住要加上后面那個“媽”字,因為對我而言,二姨她真的很接近于媽媽。
二姨媽的大名叫呂月娥。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親,大名叫呂月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