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兵
開口煙雨樓,張岱笑我,妻也笑我。
然,一湖煙雨,故自佳。
畫橋流水,輕舟穿柳。槳聲欸乃,鳧鷗點點。塔影涵波,落日淡煙。吳門春樹早,越女歌吹遠。暫且,咱可以不說煙雨樓。
“兩水相偶生,鴛鴦棲不飛。”這東西南湖是兩只鴛鴦,交頸相偎,千年廝守的鴛鴦。老城讓出一湖靜水,只為青鳥的翅膀能拂動粉色的漣漪,只為范蠡的扁舟載著西子的羽衣,越過兩千年的朗朗云天。
這江南的城,習(xí)水性,像條放逸的太湖魚,愛玩水上漂。上百度,有圖有真相,望吳門是嘴,瓶山是鰭,大年堂是脊,梅灣是左右搖擺的尾。太湖的魚兒,鮮嫩多肉,也像姑蘇一樣柔軟多情。范大夫,帆影輕盈,散發(fā)弄舟,載回西子好悠游??誓降聂~兒,一路尾隨,潛游在南國的水鄉(xiāng)。有情人,做了戲水鴛鴦。有情魚,成全了魚米之鄉(xiāng)。長水塘,海鹽塘,杭州塘,新塍塘,潺潺而來。蘇州塘,長纖塘,嘉善塘,平湖塘,逶迤而去。八水繞城,一條魚,滿城水,有湖叫鴛鴦。潤澤滋養(yǎng),水軟,魚香,愛綿長。
浮云一別,流水千年。憑欄望,長蘆高柳,樓雨溪煙,所見水與天。
不說煙雨樓,一湖水,一座城,匆匆?guī)兹碎g。
水鳥一樣,棲息在這鴛鴦的湖畔,我與妻漫過朝煙暮雨,水榭柳蔭。那時,我們的匆兒,像只黃鸝鳥,嘹亮地穿梭,從一堤翠色,到一樹霞光。那時,我們的青春,淋漓地奔跑,從許家漁村,到放鶴一洲。那時湖邊的勺園,吳昌時風(fēng)流雅聚,錢牧齋姻緣纏綿,河?xùn)|君艷冠群芳。待風(fēng)云際會,秋風(fēng)流水,冷落了吳梅村“南湖春雨”?!傍x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薄傍x湖一曲”,轉(zhuǎn)眼,浮生皆如夢。春夏流轉(zhuǎn),幾許寒暑匆匆過。放鶴洲上,真如塔火,照亮了詩人的棹歌。東米棚下,朱生與清如,喁喁私語,莎翁詩侶佳話永流傳。我與妻,與這水上的子城,緩緩地,緩緩地,洗凈一眼青藍,一夕淺唱。二十春與秋,我的匆兒已成年,我的腿腳已遲緩。年輕人的腳步太快。攆不上,就不攆。喜歡普快的,去獅子匯那邊的老車站。喜歡特快的,去城外的高鐵南站。那時湖濱的火車開得慢,綠皮。那時,宣公路上宣公橋,宣公橋下潺潺一溪水。那時,我與妻沿著溪水走,火車向北回故鄉(xiāng),溪水向南入鴛湖。
不說煙雨樓,不說里子面子,也不說城里膨脹的房子。鴛鴦湖,只滋養(yǎng)風(fēng)與月。與潮濕的湖風(fēng)一路,閑散地趟過涼涼的月色。攬著妻,路過乾隆的亦方壺。樓閣端坐,靜享明時流水清時月,都是無痕的溫軟。話雨軒,那是私語的凈處?!胺譄熢捰辍?,褚輔成從戰(zhàn)火里歸來,潑墨揮毫,依舊不失江南的柔情千轉(zhuǎn)。壕豪股塔,文星橋,有風(fēng)吹過重檐的銅鈴,有人跨越江南的碧水河。都蒼老著,如青燈黃卷里課誦的老衲。夜過文星橋,一抬頭,會撞上書局的范先生。低頭散步的范先生,一個人,背著手,慢慢走。他不說話,一湖月色,一地蟲鳴,自然都是他的。妻問先生多大,我說長我一輪,永遠長一輪。
初夏,鴛湖的菱角正野蠻。柔柔的細腰,恣意地在水影中搖。為光,為風(fēng),為愛的釋放。嬌羞的菱角花,白,小,淡淡的香。這花,開在月色里。我懂,她的一點小心思,只說與月亮聽。
深秋,長笛晚風(fēng),木落天高。酒旗烈烈醉仙樓,英雄曾聚首。江南七怪丘處機,郭靖楊康,東邪西毒,全真七子,金國武士,相識或是決戰(zhàn),都是俠骨對柔情。江湖傳說,江南只一位大俠,叫金庸。
佳人配才子,只需筆與墨。美人遇英雄,需要舞與劍。這棲著鴛鴦的湖,是詩,是詞,是劍與火。詩用以雅集,詞只為愛情。而若為你,縱使劍雨烈火,千千萬萬遍。
我與妻,千萬次倚靠,風(fēng)雨望湖樓。前方,是煙波畫舫,是平湖圓月,是禾城高挑的天際一線。城在湖外,挺拔地長成俊朗模樣。湖在城側(cè),候著情郎,清凌凌,淚汪汪。這新城越來越高,這舊湖越來越低。古老的念想都藏在底下,水底下,心底下。越藏越深。
把腳放慢,把心放慢,俯身去那湖水盈盈處,看看過去,照照自己?!靶闼で八粝?,鴛鴦湖上浴鴛鴦。”兩千年的守候,只為等你。
望湖樓前雨如煙。不說煙雨樓,只怕飛了那只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