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為高足
臨寫右軍
褚遂良是歐陽詢、虞世南的晚輩,相差近40歲,他們是初唐書壇上齊名的三大家。“初唐”這個時段,寬泛一點說,指武則天篡唐之前的高祖、太宗、高宗三朝,共60余年。這三家的書法特點,盛唐書家徐浩有個形象比喻:“虞得其筋,褚得其肉,歐得其骨。”虞、歐去世之后,褚遂良獨擅大名,成為唐朝新生代書家的翹首。清朝帖學家王澍認為,褚遂良的影響力貫穿整個唐朝,“稍險勁則為薛曜,稍痛快則為顏真卿,稍堅卓則為柳公權(quán),稍纖媚則為鐘紹京,稍腴潤則為呂向,稍縱逸則為魏棲梧,步趨不失尺寸則為薛稷”。劉熙載《書概》干脆把褚遂良稱為“唐之廣大教化主”。
他是褚亮的次子,生于長安,入唐時23歲。26歲出仕就在李世民秦王府做鎧曹參軍,管理武器裝備。太宗貞觀年間,由秘書郎做到中書令,以直諫著稱,骨鯁風采,是魏征一流的人物。太宗臨終托付后事,委為顧命大臣。高宗朝官至宰相,高宗廢王皇后改立武昭儀(武則天),他執(zhí)意勸諫,到了“解巾叩頭流血”的程度,得罪高宗的神圣愛情,被逐出朝廷,貶到地方任職。初貶潭州(今湖南長沙),再貶桂州(今廣西桂林),最終貶到當時唐帝國最南端的蠻荒之地愛州(今越南清化),63歲客死該地。他的子孫因受牽連也流放愛州,高宗臨死前發(fā)慈悲,下詔“放還本郡”,這本郡不是褚氏漢代祖籍河南陽翟(今河南禹縣),而是自東晉以后定居的錢塘(今杭州)。
褚遂良 黃絹本蘭亭敘
作為書法家,褚遂良的轉(zhuǎn)折關(guān)口在43歲那年,頂虞世南去世后的空缺,開始兼任唐太宗的“侍書”。舉薦人是唐太宗都要敬畏三分的魏征,推薦詞是:“褚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在皇帝身邊做侍書,儼然首席御用書家。那時,宮廷里還有一批擅長書法的“供奉搨書人”,如趙模、韓道政、馮承素、諸葛貞之流,太宗賞賜皇子和朝貴的王羲之《蘭亭序》摹本,都由他們復制,趙模還寫過昭陵大碑。他們無學識,不過是宮廷里的工藝匠人。貞觀年間,殷令名、于立政等官員也寫碑,卻非皇家欽點之制;太宗的近臣長孫無忌和楊師道寫過《唐太宗登逍遙樓詩碑》,但是書法不如褚遂良專業(yè)。
唐太宗留心翰墨,推崇右軍,褚遂良做他的“侍書”,寫寫畫畫,閑聊書法,當然圍繞王羲之。《舊唐書》有一段記載:“太宗嘗出御府金帛購求王羲之書跡,天下爭赍古書詣闕以獻,當時莫能辨其真?zhèn)?,遂良備論所出,一無舛誤?!笔芳矣浵逻@件事,表示褚遂良不僅能寫“王書”,而且具備隨疑剖析的學養(yǎng)。褚遂良鑒定御府的藏品,編過“王書”真跡目錄,按正書、行書分門,每卷節(jié)錄各帖前一兩行文字,注明行數(shù),名為《右軍書目》,被晚唐學者張彥遠編入《法書要錄》,至今仍是研究王羲之書法的重要文獻。
褚遂良的書法師承有些復雜,不專一家。唐朝李嗣真《書后品》稱褚遂良“首師虞(世南),后又學史(陵)”,而且是唐太宗也“受之于史陵”。張懷瓘《書斷》說他“少則服膺虞監(jiān),長則祖述右軍”,也提到師從史陵。因為父親褚亮與歐、虞同僚的關(guān)系,褚遂良與這兩位書法前輩早有交往。唐朝《國史異纂》記載了褚遂良向虞世南請教書法的一段對話,他攀比兩位書家,一位是虞世南的老師智永,一位是歐陽詢。
被“追認”到褚遂良名下的《倪寬贊》
褚遂良的傳世書作,有些是后人“追認”到褚遂良名下的古代書跡,例如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楷書《倪寬贊》、《臨王獻之飛鳥帖》,行書《臨王羲之蘭亭序》,草書《臨王羲之長風帖》。世間流傳一卷楷書墨跡《大字陰符經(jīng)》,筆法結(jié)構(gòu)很像褚遂良晚年風格,卻是后人所寫。刻本《文皇哀冊》、《枯樹賦》寫得都像褚遂良,前者可能出自米南宮的臨本,后者是贗品。
可信的褚遂良書跡,唯有五通楷書碑銘,中年兩通,晚年三通。最早寫的碑銘是《伊闕佛龕碑》,又名《三龕記》?!胺瘕悺笔翘诘谒淖游和趵钐槟赣H長孫皇后而造,雕刻在洛陽龍門山賓陽洞內(nèi),不如龍門山盧舍那佛那樣巨大。題記銘文刻在“佛龕”旁邊石壁上,作用類似造像題記,因為仿制碑形,銘文篇幅又長,所以稱為“碑”。《伊闕佛龕碑》寫于貞觀十五年十一月,85歲的歐陽詢正在這一年去世,大概老一輩凋謝之后,46歲的褚遂良才開始書寫碑銘,在社會上亮相。
褚遂良46歲寫的《伊闕佛龕碑》
他寫《伊闕佛龕碑》,筆畫求其挺,骨格外耀;架構(gòu)求其方,字形周正。雖然不如歐字緊結(jié)高聳,有些生硬,但峻整的風格頗似歐體?!杜f唐書·褚遂良傳》記載,褚遂良擅長楷書,“父友歐陽詢甚重之”,或許早年學過歐體。唐朝書法史研究專家朱關(guān)田謹慎地推測,褚遂良“或當受歐陽詢的影響”。半年之后的貞觀十六年五月,褚遂良又寫了《孟法師碑》,筆調(diào)趨于柔和,結(jié)體變?yōu)殪?cè),親近虞字的遒麗,稍有一些“王書”的意思,但仍有歐體的骨力。中年的褚遂良,好像還在歐、虞兩家之間游移徘徊。
褚遂良47歲寫的《孟法師碑》
說來奇怪,當時褚遂良已是“甚得王逸少體”的中年書家,又做了幾年侍書,親見大量“王書”,沒有誰能與他相比,可是寫的碑銘楷書竟不類“王書”。想來也有難處。王羲之只有小楷書傳世,要想展為大字,用筆和結(jié)字的方法都要改變,對于初試碑銘大字的褚遂良來說,恐怕還是一個書法難題。也許直接便當?shù)淖龇ㄊ切Х庐敃r的寫碑勝手歐陽詢,即使不學歐體,只是遵循寫碑銘通行的手法,“結(jié)字欲其充實,行毫欲其飽滿”,想與“王書”同調(diào)也難。
褚遂良57歲寫的《房玄齡碑》
10年后,褚遂良寫的《房玄齡碑》,不再是歐、虞的影子。他在用筆上找到變法的出路,筆鋒入紙淺,筆畫細勁,仿佛畫人透衣見肉,透肉見骨,點畫的氣質(zhì)就變了,字的結(jié)構(gòu)隨之疏朗起來。用鋒尖寫字速度快,運筆靈活,轉(zhuǎn)折翻挑,曲直向背,都很活脫自然,有行書的流動情調(diào)。
《房玄齡碑》只是褚遂良自立家法的標志,巔峰之作是高宗永徽四年(653年)寫的兩通“御制”碑銘:一通是十月寫成的《太宗文皇帝制三藏圣教序》,另一通是十二月寫成的高宗做太子時撰文的《大唐皇帝述三藏圣教序記》。后人把兩碑的拓本裝為一冊,簡稱《雁塔圣教序記》。碑石嵌在西安慈恩寺大雁塔塔門兩側(cè)的龕內(nèi),那里是長安名勝,各地文士騷客、善男信女云集之地,碑銘既是二帝推獎佛法的宸文,又是名家重臣書寫,自是游人爭睹的一道景觀。褚遂良去世5年后,就有人在褚遂良曾經(jīng)做官的同州翻制這兩塊碑,共刊一石,托名“褚遂良書”,俗稱《同州圣教序》,現(xiàn)在移到西安碑林博物館保管起來。
褚遂良58歲寫的《雁塔圣教序》
這兩通楷書碑銘是一次寫成,太宗撰文的那通碑銘更為精致,即書家習稱的《雁塔圣教序》。那一年,褚遂良58歲,官至相位,登上仕途的頂峰,心情頗佳。書寫“御制”文章,態(tài)度認真又可想而知。他仍然提鋒寫碑銘,用筆比《房玄齡碑》老練沉實。風韻十足的筆畫,清勁而又靈動舒展;媚趣四溢的結(jié)體,疏朗而又欹側(cè)多姿。盛唐書家比為風姿綽約的“美人嬋娟”。
褚遂良的碑銘楷書,前后風格大不一樣。晚年變法,提鋒寫碑銘楷書,減肥提神,查有實據(jù),事出之因卻很迷離。唐人說他“臨寫右軍,亦為高足”,揣摩起來,難道是化用右軍小楷用筆之法寫碑銘大字?唐人多次提到,褚遂良中年時學史陵,發(fā)現(xiàn)史陵的“妙處”,要他保密,“此法更不可教人”。史陵沒有書跡傳世,按唐人的說法,有“古直”、“疏瘦”的特點,估計史陵的用筆、結(jié)字之法是觸發(fā)褚遂良大膽變法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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