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麒
詩歌進入宋代,由于受程朱理學(xué)影響,詩人詠作大抵思辨述理,涉及情場歡娛、粉脂佳人的作品甚少。即便像陸游的《沈園》、梅堯臣的《悼亡》這類存世很少的傷逝之作,也清縭而肅穆,難見風(fēng)雅。晏殊的《無題》一首算是鳳毛麟角。之所以很多宋詩選本都收錄,怕是與這首詩的杰出藝術(shù)成就有關(guān)吧?!稛o題》如下: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云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
幾日寂寥傷酒后,一番蕭索禁煙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油壁香車”,點明了詩中女子具有一定的身份,她出門所乘車輿竟是車壁涂漆且散發(fā)著奇異香味的車,的確有些來頭?!皪{云無跡”,實指女子的行蹤無定,也隱喻女子的個性特征和行事方式。巫山峽谷之云彩,時而隱跡,時而升騰,隨心所欲,毫無規(guī)律可循,一如這位來無征兆,去無蹤影的女子。同時,云蒸霞蔚,云卷云舒,暗寫女子的輕佻活潑、仙姿綽約的風(fēng)姿和艷麗。
就是這么一位絕色美女,詩人晏殊卻和她有過一次浪漫的邂逅,他們見面在梨花盛開的春日,他們相逢在溶溶月暉的夜晚。
那該是一個月白風(fēng)清得讓人沉醉的良宵??!
他倆是如何相遇相識的?基于怎樣的機緣而一見傾心?“那一夜”,他們一起說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詩中都未作任何交待。他們只見面一回,還是多次幽會,詩人也未點明。她是誰家的麗人,還是純粹的藝妓,其來自何方,又飄零何地……詩人并無只字片語。唯有詩中流露出的萬般惆悵、無比眷念的情緒,帶給我們一陣陣美麗的憂傷。
墨客多韻事,古今皆然。歷朝歷代,總不缺懷有“為伊憔悴”、“淚灑長亭”的文人雅士;鐘情懷春,依香偎玉的香艷文字,信手揀來,落落大滿。什么“一見傾心難自棄”、“恨不相逢未嫁時”,什么“霜亭遺夢”、“別雁斷腸”,諸如此類的溫柔鄉(xiāng)里的長吁短嘆,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但平心而論,這類取一己私情作題材的詩作,總是難落窠臼,或大賦直陳而失含蓄,或喧嘩恣肆而失雋永,往往不忍卒讀。倒是唐朝詩人李商隱的不少《無題》詩中的“風(fēng)懷”之作,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回味空間,詩中一個個美麗絕倫、身世迥異的女子似乎呼之欲出,詩人與這些女子交往的隱情逸事纏綿悱惻,無止無休。
晏殊《無題》中的情色意境和李商隱一樣,帶給讀者的是 “至純”和“美妙”,毫無“色”、“俗”之弊。詩中的那位乘油壁香車的女兒家,詩人一筆未曾正面描寫,而是曲筆影射,重在寫詩人自己的心境和內(nèi)衷感受,反倒為讀者提供了偌大的想象空間。我們能夠想像出該女子的魅力和性感,也能體會到那種“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的愜意和浪漫,更對詩人抱憾、惋惜的綿綿傷痛感同身受。
晏殊這首《無題》詩的藝術(shù)魅力是巨大而持續(xù)不衰的?!霸律苋堋?、“梨花柳絮”的意象成為不可超越的經(jīng)典,以至三百多年后仍重復(fù)在《西廂記》里,成為崔鶯鶯、張生幽會的不二時空。說來好笑,本不費解的“峽云”一詞,竟被當代一家權(quán)威選本釋義為“一個名叫峽云的女子”,你能說是選注家們的愚陋或無知?其實我寧愿相信是選注家被油壁香車女深深打動而“移情”所致。
更有甚者,近來網(wǎng)上有人一直在考據(jù)晏殊《無題》詩中這位美色女子究竟是晏殊的哪一位相好,是詩人的第幾位艷遇,其姓甚名誰曾一度引起激烈的爭辯。我同樣不能說考據(jù)者無事生非,其實這都歸結(jié)于當下讀者濃烈的的暗戀情結(jié) —— 即陷入對那位油壁香車女的癡迷傾心。
驀然相起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那首有名的小詩《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和晏殊的《無題》一樣,這位藏于江南古鎮(zhèn)閣樓上的女子,詩人也沒有一句正面的描寫,但她的美麗,她“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卻叫人浮想聯(lián)翩,她和詩人的愛情往事和如此結(jié)局,一直以來惹得多少讀者唏噓。
此謂錯誤,蓋因美麗而錯,錯而美麗。
美麗者,所給人的憂傷是亙古永恒的。
與美的錯失,過去有現(xiàn)在有將來仍會有,真叫人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