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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四月，隨著春光越來越濃，我的恐慌感卻越來越強烈。樹木重新煥發(fā)出生機：首先是栗子樹長出幼枝嫩葉，如高舉的燭臺；后來，榆樹與山毛櫸也生出嫩芽。在新綠的浸洗中，櫻桃花漸次開放，幾天之內(nèi)，飄散的花瓣便落滿街道。這些花瓣堵住了排水溝，停在路邊的車輛的擋風(fēng)玻璃上也鋪了片片飛花。

季節(jié)的變換令人陶醉。正是在那時，沿著這條河徒步的想法將我緊緊攫住。我想離開，清除雜念，跟往事做個了斷。在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這條河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盡管我不善于看地圖，但還是開始不由自主地購買。我把其中一些地圖釘在墻上。有一幅地質(zhì)學(xué)地圖描繪了地表下的世界，它被繪制得精美絕倫，于是我把它放在床邊。我的想法是做一次調(diào)查或探測，在21世紀初的一個仲夏，花上一周的時間，捕捉和記錄一小片英國土地上的景象。反正我是這么告訴別人的。然而要說清我的真實目的絕非易事。不管怎樣，我想潛入日常世界的表象之下，像一個睡覺的人那樣抖掉尋常的氣氛，沖向美夢之巔。

一條河流穿過大地，它會俘獲這個世界，并加倍回報。那是一個變幻不定、銀光閃爍的世界，比我們習(xí)以為常的安居之地更加神秘。河流穿過一個個文明的城市，就如同繩線穿過一顆顆明珠，所有偉大的時代都有一條與之相關(guān)的大江大河，我?guī)缀跸氩怀鲇惺裁蠢狻?/strong>中東大地如今已經(jīng)干得仿佛一點火就能著，但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一度水量豐沛，在它們的哺育下，那里也曾是一片沃土，養(yǎng)育了繁榮一時的蘇美爾文明與古巴比倫文明。古埃及的富饒源于尼羅河，據(jù)說它是生死之界，與天上那片流溢的星光，亦即我們今天所說的銀河，是一胎孿生。印度河與黃河也是文明的誕生之地，甘甜的河水滋養(yǎng)著文化，泛濫時還會帶來肥沃的泥土。在這四個地區(qū)分別誕生了書寫的藝術(shù)，我相信這絕非巧合，文字的出現(xiàn)是從河水中獲得了養(yǎng)分。

至于河流吸引我們的原因卻神秘難解，因為它們起源于隱秘的地方，河道變化不定。但跟湖泊和大海不同，河流會流向某個終點。它朝著終點奔流不息，這種堅定不移讓它擁有撫慰人心的力量，對那些失去人生目標(biāo)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伍爾夫的寫作小屋

在我看來，烏斯河由兩個元素構(gòu)成，首先是這條河流本身。它的長度為42英里，發(fā)源于海沃茲希思附近的櫟樹和榛樹雜木林，闖入湍急的溪流和淺灘，穿過威爾德的古老森林，在劉易斯橫貫唐斯地區(qū)，然后在紐黑文，也就是橫渡海峽開往法國的渡輪出發(fā)的地方，注入漂滿油污的英吉利海峽。在不列顛群島上，這樣的河流隨處可見、不值一提。說不定你家附近就有這樣一條美麗的普通河流，它一視同仁地蜿蜒穿過城鎮(zhèn)與田野，既非原始野性，也未必馴服可靠。水力磨坊和鹽場的時代或許已經(jīng)過去，但按照我們時代的標(biāo)準，烏斯河仍然是一條運轉(zhuǎn)中的河流，它裝滿一連串的水庫，并從一打下水道系統(tǒng)的排水口中沖走污水。有時，在伊斯菲爾德游泳時，你會游過一片片密集的泡沫區(qū)；有時，因為麥田的肥料被沖進水里，你會看到一片長得跟果園里的果樹一樣繁茂的水草。

但一條河流不僅流過空間，也會穿越時間。正如約瑟夫·康拉德所言，這些穿越時空的河流承載著“人們的夢想、國家的種子和帝國的萌芽”。所以，它們背負著往昔丟棄的遺跡，就像背負垃圾一般。烏斯河并非主要河流，它僅有一兩次機會與更寬廣的歷史潮流交匯：一次是在1941年，弗吉尼亞·伍爾夫自沉于此；另一次是在幾個世紀之前，劉易斯戰(zhàn)役就發(fā)生在它的河岸上。但它同人類的關(guān)系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幾千年，上溯到新石器時代，當(dāng)時的定居者最先在河邊砍伐森林、種植莊稼。而隨后的歲月里則有更多明顯的痕跡被留下，包括一些撒克遜村莊、一座諾曼底城堡、若干都鐸王朝時的下水道系統(tǒng)，以及喬治王時代為消除洪災(zāi)而修建的河堤和水閘。不過，即使是這些精心改建的工程，也未能阻止烏斯河在21世紀初的那幾年里泛濫成災(zāi)，淹沒劉易斯鎮(zhèn)。

有時，往昔似乎近在咫尺。在某些傍晚，當(dāng)太陽已經(jīng)下山，空氣變得幽藍，當(dāng)倉鸮飛掠過草地上空，被削去一部分的月亮沖破林線時，河面上有時會升起一層薄霧。正是在這種時候，河水詭譎的一面開始變得明顯。大地將自己的寶物深埋于地下，直到被鏟子或犁頭挖開。但河流更詭黠多變，它會隨意丟棄自己的財寶。歷史學(xué)家們珍視陸地上的編年表，河流卻對此不屑一顧。水道匯編的歷史，本質(zhì)上迅疾而流暢，充滿被淹沒的生命，而且你還會發(fā)現(xiàn)，它就像洪水泛濫一般，能夠出人意料地涌入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

那年春天，我沉浸在伍爾夫的作品中，因為她跟我一樣全神貫注于水及其象征意義。多年來，人們所熟知的弗吉尼亞·伍爾夫都是一位消沉的作家，一個面無血色的神經(jīng)衰弱者，或者一個滿腹怨恨且深奧難懂的人，是沉悶的布盧姆斯伯里團體里那位老資格的女前輩。我懷疑那些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是否讀過她的日記，因為那些文字里充滿幽默，洋溢著對自然界的熱愛，且富于感染力。

弗吉尼亞·伍爾夫第一次來到烏斯河是在1912年，她在此租下一座高高矗立于沼澤之上的房子。她和倫納德·伍爾夫的新婚之夜就是在這里度過的，后來她接連出現(xiàn)嚴重的精神崩潰，并在第三次崩潰后來到這里養(yǎng)病。1919年，在她再次恢復(fù)正常后，伍爾夫搬到了河對面，買下羅德梅爾教堂鐘樓下方一所凄冷的青灰色農(nóng)舍。兩人首次造訪時，那所農(nóng)舍相當(dāng)粗陋，沒有熱水，只有一個潮濕的旱廁，用一把放在便桶上的松木椅子充當(dāng)坐便器。但倫納德和弗吉尼亞都熱愛這所修士別墅，事實證明，這里的寧靜和與世隔絕有助于工作?！哆_洛維太太》《到燈塔去》《海浪》和《幕間》的大部分文稿，以及數(shù)百篇評論、短篇小說和隨筆都是在這里完成的。

弗吉尼亞對風(fēng)景極其敏感，這個流水潺潺的白堊河谷在其作品中留下的印記隨處可見。她獨自出去遠足，而且?guī)缀趺刻於家ヒ淮危@似乎成為其寫作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她在阿希姆精神崩潰期間，為避免因散步或?qū)懽鞫^度受到刺激，只能充滿渴望地在日記中吐露心聲：

讓我難以舍棄的是穿過弗勒的樹林，把頭擱在芳香馥郁的薰衣草中間，感覺心靜如水、鎮(zhèn)定自若，已經(jīng)為明天的工作做好了準備。我該怎樣留意一切，片刻之后，為了描述它，我腦海中就文思如泉涌，而且熨帖如手套；接著，在那條土公路上，當(dāng)我把自己的花瓣碾碎時，我的故事也就開始成形了；然后夕陽西下，我回到家，晚餐后讀一會兒詩歌，一半讀在口里，一半活在詩里，就仿佛血肉消融。而在此過程中，花兒綻放出一片嫣紅雪白。

“仿佛血肉消融”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措辭。在描述寫作過程，描述她進入那個讓自己變得朝氣蓬勃的夢幻世界時，伍爾夫所用的比喻都富于流動感：她使用“投入”“泛涌”“潛入”“淹沒”這樣的詞語。這種渴望潛入深處的欲望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因為雖然她最終香消玉殞于水中，卻仿佛一度擁有潛入世界表象之下的天才，就像某些自由潛水者那樣。坐在炎熱的小屋子里，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學(xué)習(xí)遁術(shù)的學(xué)徒，正在潛心研究魔術(shù)師胡迪尼。我想知道怎樣掌握這種技巧，我想知道那些輕松自如的投水動作怎樣變成一種更具災(zāi)難性的遁世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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