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明前茶
空間
靳大媽在熟識的鄰居門把手上,拴上一小把干菜,宣告她的歸來。不,也許不是歸來,是這個年歲要咬緊牙關(guān)去承受的漂泊。
借著手機的亮光開門時,忽見門把手上吊著一只小布袋,伸手進(jìn)去,布袋里是一把干菜,散發(fā)出濃烈的香氣。我就知道,那是對門的靳大媽從老家回來了。
靳大媽是6年前從沂蒙山區(qū)到南京,來替女兒女婿帶外孫的。我們的相識,源自她老人家有一天在我門上系的布條兒。說實在話,那天回來見到布條兒我出了一身冷汗,以為是小偷來踩點留下的記號,立刻解開布條兒扔掉??傻诙煲辉?,靳大媽女兒叩開了我的門,與我商議能不能留著那布條兒?!盀樯叮俊薄澳鞘俏覌尯脦状握也坏阶约壹议T后,特意做的標(biāo)記。”“那怎么會在我家門上系布條呢?”
靳大媽女兒有點不好意思,“有時,媽媽下了樓,才反應(yīng)過來,口袋里的布條兒忘了系在自家門上??伤蠘呛笥钟悬c迷糊,這精裝修的樓房里,連防盜門都一模一樣。自家房門靠左還是靠右?這才鬧出了烏龍?!?/p>
我笑了,想想,又有一點辛酸。這個小細(xì)節(jié)說出了60歲的大媽,為了兒孫,不得不在花甲之年,來到城里擠住單元房的心態(tài)——她就像一尾咸水中的魚溯流而上,游進(jìn)了淡水里。她是那么緊張惶恐,茫然無措,卻不想因此增加兒女的負(fù)疚感。于是,她獨自吞咽著各種不適,裝出了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兒。
來了以后,靳大媽不只負(fù)責(zé)帶娃,她還偷空把沂蒙山區(qū)的某些生活習(xí)性帶到了南京。而且,可能是“布條事件”讓老人覺察到我是個可以嘮嗑的人,于是,她經(jīng)常邀請我去她家,看她拾掇的各種吃食,臨了,還要給我?guī)б稽c嘗嘗。
夏天,她自己做醬。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出土文物一般的小醬缸兒,風(fēng)吹日曬50天,醬香四溢,醬缸上面是一層清亮的醬油。
秋天,她要自己做柿餅,把黃亮的柿子皮刨去,柿子蒂上系棉線,拴在陽臺的竹竿上,如一盞盞小燈籠。
初冬,她更忙了,要腌菜,要腌肉,要做風(fēng)雞,要把幾十斤的紅蘿卜一個一個切成八瓣兒,用粗棉線串起來,如巨大的紅白相間的花環(huán),晾曬在陽臺上。
于是,從隔壁陽臺上吹過來的風(fēng),有時帶著醬味兒,有時帶著咸咸的肉油味兒,有時帶著撲鼻的辣蘿卜味兒。
靳大媽的女婿是我單位同事,一直對岳母如此操勞又?jǐn)_鄰,很有微詞。他對我苦笑:“城里誰吃那么多風(fēng)雞臘肉啊。每次她做出來,我都要在朋友圈里遍尋吃貨,央告人家收下,光是快遞費就貼掉不少。”
女婿是城里長大的,他并不明白那缸里攢著的,不是咸醬,而是寂寞;那陽臺的竹竿上吹晾的,不是柿餅兒,而是吹不到家鄉(xiāng)的風(fēng),踏不到家鄉(xiāng)的泥土的孤獨。
幸而,靳大媽女兒理解老媽。每到10月底,當(dāng)女兒的再忙,也要請了年假,買了火車票,送老媽回老家一趟。
靳大媽的老伴兒還在沂蒙山區(qū),兒子兒媳、姑姑、嬸子,還有靳大媽快90歲的媽媽,都在那塊山巒渾厚的土地上等著她呢。靳大媽與女兒,搭乘果農(nóng)的小皮卡回到村里,一進(jìn)家門,就看到滿院子的大麗花因為無人打理,長得像半人多高的雜草,開的花朵如此纖薄蒼涼,靳大媽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團(tuán)聚只有一個星期,因為當(dāng)女兒的假期就這么長。靳大媽從早到晚不停地勞作,曬妥了干菜,收拾了瓜果攀援的藤架,替老頭子的棉襖重絮了厚實的新棉花,又給她心愛的花兒搭了一個小暖棚。她仿佛要把家里的一景一物都裝進(jìn)心里。
靳大媽平靜地回到了城里,她不能讓女兒為難。她只是在熟識的鄰居門把手上,拴上一小把干菜,宣告她的歸來。不,也許不是歸來,是這個年歲要咬緊牙關(guān)去承受的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