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山莊的早晨(水彩)陳幸平
我記得它們,那些隱身的樹。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我記得它們站立的土地,溝渠邊、小山坡、竹林旁,或舊屋后。我也記得風(fēng)吹過它們的樣子,它們開花的樣子落葉的樣子。當(dāng)整個村子在變遷,房屋拆了建新的,人老了死了出生了長大了離開了到來了住下了,它們沉默著,漸漸藏身隱匿之地。但我仍然記得它們。
最先隱身的,是大院子里的桃樹。那是很老的一棵桃樹了,在我家的東北邊,通往鄰居家的路邊。樹干有保溫壺粗,側(cè)向我家的屋子。春天開很密集的粉色花朵,夏天里密集地結(jié)出桃子,初秋桃子密集地成熟。無論滿樹的花還是滿樹的果,都讓人擔(dān)心,桃樹要被壓塌了。那時候我五歲?抑或六歲?爸媽說,我會穿條小褲衩在桃樹下打拳。
我記得,奶奶會在桃樹下納涼。那桃子是什么味,卻早忘卻了。
大院子里還有兩棵樹,在對面鄰居家的石階前。
一棵是緬桂,一棵是杏樹。
東邊的緬桂似乎一年四季都在開花,花色蠟黃,不怎么香,但看到蓬蓬綠葉間,朵朵燭火似的小花,總會讓人欣喜。因是鄰居家的樹,我是不好爬上去的。只能站在樹下仰頭看,看到花朵,總有種怯怯的歡喜,生怕也有人看到了來給摘走。好些年,奶奶床頭木架上,長年累月放置著幾個打吊針剩下的粗大玻璃瓶。玻璃瓶洗凈了,用蠟封住口子,內(nèi)里灌滿水,水里擠擠挨挨地浮著一朵一朵黃黃的緬桂花,花型窈窕,鮮活如初。我至今不是很明白,那些花是怎么一直不壞的;也不是很清楚,它們是否就是來自大院子里的緬桂樹。
那棵杏樹呢?杏樹的存在感低很多,但我始終記得,春天里開得不多卻嬌艷無限的杏花;記得心形葉片間,露出的一個個綠綠的杏子。抬頭望去,陽光正在葉子和青杏間閃爍。
不知道在一個什么日子里,斜對面的鄰居家修路,砍掉了桃樹。那時候,我大概只有六七歲吧?等我長到十多歲,對面鄰居家修院子,又砍掉了緬桂樹。杏樹倒是一直在著,但失去緬桂后,它看上去是那么孤單。終有一天,它被雨水漚死了。所有的葉片凋零殆盡,光禿禿的灰黑色枝干扎在泥濘的土地上。
接著隱身了的,是我家后院的兩棵銀樺樹。它們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高的樹。走在村子里,稍一抬頭就能望見它們。竹林已高出兩層樓的瓦屋,它們收緊枝椏像是抱緊了手臂,高高地肅立在竹林之上,真似乎要插到云霄里去。每逢夏天,兩棵銀樺滿樹金黃,陽光里分外炫目。據(jù)說,那些金簪一般顫動著的大串大串花束是甜的——那樣子看著就很甜,可惜,我至今沒有機緣嘗一嘗。而它們給我的最大快樂,是上面不知何時有了個碩大的鳥窩。
那般高大且繁盛的樹,有鳥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那鳥窩不是一般的樹麻雀、鵲鴝之類的,而是老鴰的。不記得誰先發(fā)現(xiàn)的了,春末夏初,兩只老鴰繞著高高的銀樺樹飛上飛下。你見過老鴰在天上飛么?天藍透了,閃亮的白云緩緩走動,老鴰展開它們黑而亮的翅膀,不緊不慢地飛,不時發(fā)出響亮的一聲:“哇——”它們視域下的村莊,愈發(fā)靜寂了。
一聲一聲,嘹亮,孤獨,莊嚴。
銀樺樹熱鬧起來了。當(dāng)老鴰飛近,一個個小腦袋探出頭,數(shù)一數(shù),一只兩只三只……最多時候,同時出現(xiàn)的有四只還是五只?鳥窩離我們至少三四十米遠,要看清初雛鳥并非易事。但我們每天回家,必然要站在后院里仰頭看上半晌。
不知過去多久,雛鳥們長大了,老鳥們帶著它們圍著銀樺樹飛啊飛;又不知過去多久,小鳥們飛得不知蹤影了,兩只老鳥仍繞著銀樺樹飛啊飛。漆黑的身影,補丁一樣打在天上。
兩棵銀樺樹是忽然被砍倒的。它們實在太高,不可能直接從腳下砍倒,只能從樹梢砍起——先砍掉枝椏,再從上往下一截一截砍掉主干。后來聽大人說,鄰居家是以一千塊錢的價格賣掉它們的。那兩只老鴰莫非預(yù)料到兩棵樹的命運?早兩年它們便飛走了。
再也看不到它們了,那高聳的身影。站后院朝南望,空落落的天讓人不習(xí)慣。
時間似乎在加速,更多的樹列隊走向隱匿之地。
我家后院原本有兩棵枇杷樹、兩棵石榴樹、一棵桃樹和一棵番石榴。桃樹和番石榴是奶奶在我六七歲時候栽的,枇杷樹和石榴樹則是我還沒出生就栽那兒了。我看著桃樹和番石榴一年一年長高再長高,番石榴追上了先前的枇杷樹和石榴樹,比兩層瓦屋還高。桃樹則一直矮矮的,枝葉婆娑地趴在水溝上方。先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東邊的石榴樹砍了,西邊的石榴樹也砍了。再后來,要修院墻,每年碩果累累的桃樹砍了,那棵高大挺拔、總在冬天開出白色小花的番石榴,也砍了。奶奶已經(jīng)不大清醒,或許并不知道她種下的樹已經(jīng)消失了吧?
時間確乎在加速,越來越明顯了!
緊接著加入隱身隊伍的,是水井邊的幾棵柳樹、石榴樹,鄰居后院的一棵李子樹,我家后院附近的兩棵銀樺樹,田邊的一棵桃樹。然后,是菜地邊的一排長期充當(dāng)籬笆的樹——是些什么樹呢?是幾棵桃樹、一棵酸木瓜樹、一棵柏樹和一棵枇杷樹。那棵枇杷樹還年輕,別的樹是有些年歲了。桃樹已經(jīng)很少再結(jié)果;酸木瓜樹更是,枝干老硬虬結(jié),每年不過聊以自慰般開幾朵紅紅的寂寞的小花。柏樹呢?從老屋我那間房的窗口,剛好能望見它。夏日憂愁的雨霧里,它靜穆地立著。奶奶信佛,我曾經(jīng)爬上柏樹,給奶奶折下樹枝,曬干了舂碎,讓她當(dāng)做香面帶去寺廟。奶奶老得不能出門了,不再到寺廟去了,它也就再沒什么存在的價值了吧?反正這么些樹,三兩天給砍光了。從我家的菜地到鄰居家的菜地,再沒什么屏障。
接下來呢?時間繼續(xù)著吞噬一切的習(xí)性。
后院邊上的鄰居家從外地回來,要蓋新房了。他們決定,要砍掉我家南邊的一片竹林,還有竹林邊的幾棵樹:狗骨頭樹、洋草果樹和苦楝樹。
多少個日子,正午的時候,太陽總要把那棵三四層樓高的洋草果樹的影子投到后院,正曬著的衣服,完全給遮擋住了;又有多少個日子,大風(fēng)吹起來,小小的小小的紫色花朵,忽忽悠悠地,飄到院子里來了。仔細聽那落地的聲音,噼噼啪啪,輕俏的,疏朗的,和春天的細雨是步調(diào)一致的。讓小時候的我覺得有點兒可惜的是,那么秀麗的花,最后結(jié)出來的果是有些傻氣的,圓乎乎的,黃暗暗的,一嘟嚕一嘟嚕掛在枝頭。但對大人來說,它們倒有別樣的用場,可以收集來做成膠水,將一層一層布粘牢,待壓實曬干后,便可剪成鞋墊。
那棵狗骨頭樹呢?據(jù)說木質(zhì)堅硬,是做陀螺的上佳之選。我是有過一只陀螺的,是用它的枝椏做的么?如今回想起來,已經(jīng)很模糊。
時間不停歇。后院那棵比我年紀(jì)還大的大枇杷樹也隱入黑暗中了。它站立的地方,已建起鋼筋混凝土的新房。那年,我回到家,看到新房,沒和爸媽提起它,爸媽也沒和我提起它。好幾年過去了,幾乎從未有人提起過它。就仿佛,它從未存在過。只剩下東邊那棵小枇杷樹,一年一年立在那兒,開花,結(jié)果,果實沒人摘,也沒人吃。一年一年,熟透風(fēng)干的果實落滿拆剩一半的老屋的屋頂。記得那晚躺在新房的床上,睡不著了。閉上雙眼,看見那熟悉的村子了。面對時間的深淵,呼喚那些早已隱身的樹的名字。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它們在我心里翠綠地顯現(xiàn)。
本文刊2018年1月3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