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我一直從事中國文學史的教學工作，而文學史中的通俗小說和講唱文學、戲曲藝術又是我研讀的重點。今天正好通過這次研討會，直陳我對通俗文學的核心價值的認知和點滴體會。
不錯，中國是一個歷史著作和歷史學研究的大國，堪稱世界之最。同樣，我們還是一個通俗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國。
但是在傳統(tǒng)觀念中，歷史著作和歷史學才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而通俗文學和通俗文學研究，是消閑的，甚至個別人還視其為可有可無、無關大局、無關文藝之發(fā)展與繁榮的亞文化?。?！
其實，在中國這個歷史大國的旁邊，還矗立著一座輝煌的通俗文學的大廈。它與正史不同的是，通俗文學構建的是一部真正的民間社會的心靈史，是一部心態(tài)史和心智史。
在中國文化史中，如果沒有了心靈史，肯定地說，就是一部殘缺的文化史。我們暫且不說別的文類，比如民歌、民謠，僅小說、戲曲和講唱文學，就是心靈史的最好的載體，就是魯迅先生強調(diào)的長篇通俗小說乃是“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闕”。
中國的文化史正是靠著小說、講唱和戲曲這樣的心靈史、心態(tài)史和生活史的敘寫，才顯得形象、靈動、靚麗、豐滿、完整和生氣盎然，讀來令人神旺。
因此，正史之史與通俗文學所承載的“史”，乃是文化史的左右手，不分軒輊！它理應被尊重，這是通俗文學的尊嚴。通俗文學研究者更應為通俗文學的尊嚴不遺余力地爭取其文化史上的地方。
一言以蔽之，中國通俗文學的龐大存在乃是中國思想史和文化史的心靈證詞。
其實，對文史兩家有起碼認知的人都看到：歷史是宏觀的，偏重經(jīng)濟的、政治的、軍事的、典章制度的變遷的，等等；而通俗文學中的多種文類，相對而言則是微觀的，許多敘事都是史家不屑顧及的百姓生活；歷史關乎外在，通俗文學注重內(nèi)在；歷史重形，通俗文學重神；歷史登高臨遠，雄視闊步，通俗文學則先天地富于平民氣質(zhì)。
所以，歷史中的正史和長期被視之為“小道”和“邪宗”的通俗文學，絕不能相隔相異，而是必須互相參定，互補相生。史家之眼光雖深邃，但文家之審美眼光又非史家之所長。
觀照通俗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從題旨到字里行間，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和感受到民間才人的全部智慧、靈性和強大的生活感受力，和對現(xiàn)實的燭照、觸摸的動感！民間的才人，常以自身體驗去感受歷史與現(xiàn)實的美和丑，并且見證美丑之生成。其中，我們體悟到了那些令人至今難于忘卻的人生況味，從而體驗到通俗文學家們的心靈歷程的外化。
我在讀過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演講錄中，就看到2008年諾獎獲得者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曾懇切地談到中國諸多的通俗小說，他認為，從《水滸》《三國》和《紅樓夢》和其他通俗文學名著幫助他探索到了“中國思想”。
事實是，像所有通俗經(jīng)典文本一樣，它們確實不僅幫助了我們國人對自身民族思想文化的了解，又何嘗沒有幫助那些不帶偏見的外國朋友對中國人的生活史、思想文化史有了活生生的形象化的了解呢？
事實是，很多外國學人和中國的通俗文學研究者都發(fā)現(xiàn)了一部部偉大的通俗文學中的經(jīng)典文本都有一種深刻的“絕對化的”社會學思考。
實際上，我們對通俗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的象征意蘊是有著巨大的研究空間的。那些不朽的章回小說、講唱文學和民間戲曲以及人們耳熟能詳?shù)拿窀?，就充滿了使人思考的社會學的審美意識的問題，而生活史的、和心態(tài)史的諸多領域，更是我們應當給予審美觀照的重點。
基于上面的粗淺認識，我想試著談一點通俗文學具體的核心價值之所在：
建構當代中華文化，必須利用多種文化資源，其中當然包括通俗文學的文化資源。我們是一個充分尊重文化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文化的民族，特別是對扎根于民間的通俗文學有著深深的感情。
因此對于從古至今的多種民間文化必須抱之以尊重、理解之態(tài)度，辯證地、歷史地分析通俗文學中的豐富營養(yǎng)，努力開掘其最具生命力的成分。
第一，營養(yǎng)心靈。心靈就像純數(shù)學的“空筐結構”。心靈的筐子的“空”是為了能隨意裝進天地間的萬物，但更是精神層面的東西。
中國浩瀚無垠的通俗文學海洋的魅力正是心靈空筐所需求的一種富有活力的生命里的營養(yǎng)。由于心靈與心靈，血肉之軀與血肉之軀（比如民間戲曲）的交流，心靈的營養(yǎng)使通俗文學的經(jīng)典文本在長期流播過程中具有直觀性，于是它在捍衛(wèi)人性的真善美與蕩滌人性的假惡丑的觀照中，它使心靈凈化和充實，使人性中的尊嚴得到張揚。
第二，大智慧的賦予。通俗文學來自民間，扎根底層，所以草根、游民、書會才人都是智慧者寫出智慧之作，特別是人生之智慧、審美之智慧，即所謂“慧光所及，智珠朗照”也。
基于此，乃有對于藝術人生的精準見解和藝術大手筆的出現(xiàn)。而在一代又一代的聽眾和讀者中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使其思維感情進入新的境界，即逐步把握其象征意蘊，因為大智慧永遠與生命的熾熱和燃燒后之藝術之美結緣。
第三，原創(chuàng)性。從文學藝術層面觀照，古代的優(yōu)秀的通俗文學都具有原創(chuàng)性。從詩三百、漢樂府以降，一直到章回小說之經(jīng)典之作以及仍活在舞臺上的戲曲曲藝都是具有原創(chuàng)性意義的。因為這些偉構都是獨創(chuàng)的，更是前無古人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它們一經(jīng)橫空出世便不可重復，并走上不可企及的藝術高峰。它們都是形成了自己的空間，在它們自己的空間中可以容納一切，又“排斥”一切。
它們的作者大多是藝術天才，而他們的天才恰恰造成了不少模仿的蠢材。惟其如此，他們才有不朽的價值，對以后所有的文藝創(chuàng)作具有永恒的藝術范本的意義。
第四，是我們探尋作家心靈史的最豐富的資源。從優(yōu)秀的通俗文學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他們在思考什么，有什么突破性的人生發(fā)現(xiàn)與對人性的認知。在那些經(jīng)典文本中我們會看到通俗文學家們在紙上在舞臺上走到了個人創(chuàng)造的極致，傾力完成一部巨著或一部又一部的作品。
但是，只有他們在完成他們的全部文本時，他們的人生與藝術的得與失才得以顯現(xiàn)。成就與失敗，突破與局限，品位與過錯，勇氣與無奈，金子與垃圾，全部擺在那兒。
對于當下的我們，任何一位通俗文學作家的每一行字，都可能對我們是有用的，都是他們心靈的見證。前提是，只要這位作家用真實的心靈去寫作，那必然是他的創(chuàng)造，必然是他隱性的主題和主人公。
讓我們傾聽民間的心靈回聲吧！通俗文學中的優(yōu)秀之作是我們民族的又一部秘史，同時它們必然是我們民族心靈史的一部分。
老黑格爾有句名言：“美的藝術的領域就是絕對心靈的領域！”
信哉斯言。
2017年9月12日夜——13日午后
寫于南開西南村寓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