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學過文學史的人是否都有這個問題:越是對名著,越容易“三過家門而不入”——太熟悉了嘛,還需要讀嗎?對于《包法利夫人》,我就屬于這種情況。今年春節(jié)我捧起這本書,一開始是不太沉得進去的:現(xiàn)實主義巨匠的手筆,一心要把整個十九世紀法國從盧昂到鄉(xiāng)村到小鎮(zhèn)的風貌,把主要人物的形貌、命運密碼一起統(tǒng)攝進這前半部,情節(jié)蝸牛式推進,大段景物、細節(jié)描寫,沉悶得令人幾欲棄讀。這時我的文學史總算起了點作用,令我堅持過前三分之一,果然,后面的故事急管繁弦,一步緊似一步,一口氣讀完,掩卷猶自震蕩不已。所以,如果你也想讀這部小說,千萬不要在開頭就放棄。
包法利夫人的閨名叫愛瑪。愛瑪在修道院接受了不錯的教育,懂音樂,愛讀小說。她“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敏感、纖細,向往浪漫愛情、精致生活,卻偏偏是一名農(nóng)家女,注定不可能像她那些非富即貴的同學那樣嫁得好。她嫁給了一名小鎮(zhèn)醫(yī)生,婚后也曾把愛情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卻很快發(fā)現(xiàn)他平庸、不解風情——他連她看的戲都看不懂。他深愛她,愛她出眾的姿容,愛她靈魂里的精致、浪漫和詩意,越是自己匱乏的越愛,越是自己不懂越愛;但因了他的匱乏和不懂,他的愛對于她毫無價值,好比她渴得要死了,他給她的卻是一整個海洋。于是我們看到她郁悶、哀傷、煩躁,各種“作”,卻又痛苦得那樣真實,“作”得那樣有理有據(jù)。
為什么會有人相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呢,這可能是原因之一——沒有讀過那么多書的女子,是不會有愛瑪這種煩惱的。一個在書里見識過美好和浪漫的人,你讓她接受現(xiàn)實的貧瘠和無趣,分外艱難。當然不是文學辜負了她,而是她讀書沒有讀透,吸收了太多非日常的東西。愛瑪這種女子是如此熟悉——誰的熟人里沒有一個半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文青呢,她也許就是我們的小學同學、鄰居、朋友,甚至就是我們自己。福樓拜說:“此時此刻,我可憐的包法利夫人想必同時在法國的20個村莊里受苦、哭泣?!辈湃A不足以改變命運的人,都可能是潛在的包法利夫人。
心底的欲望一直被壓抑,是一定要有一個出口的,愛瑪找到的這個出口,是戀愛,與她心目中的“上流人士”戀愛。她先是與大學生公證員萊昂有了一段柏拉圖愛情,這說明她原本是想做個“好女人”、發(fā)乎情止乎禮的。隨著萊昂的離開,那段情春夢了無痕,她重新墮入危險的空窗期,這時獵艷老手、鄉(xiāng)紳羅道爾弗出現(xiàn)了。在他粗鄙而猛烈的攻勢下,她迅速淪陷,做了他的情婦?,F(xiàn)實多么荒謬:一個要浪漫愛情,一個只想獵艷,明明雞同鴨講,居然也能蜜里調(diào)油。直到愛瑪一再逼對方與她私奔到意大利,他才倉惶逃走。愛瑪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大病一場,康復后變成了一個虔誠的教徒,狂熱于施舍行善。其實她的主也好,情人也好,都只是精神空洞的填充物,是溺水者的那根稻草。
這是命運對愛瑪弱弱地敲了一下警鐘,但她完全沒有聽到:出軌期間,她為贈送對方名貴禮物、準備私奔而欠下一筆債,她丈夫借新債還了舊債。之后,她與在盧昂做書記員的萊昂重逢了,這一次,隔在兩人間的羞恥障壁已然薄了很多,如同天雷勾動地火,她幾乎立刻就與萊昂在一起了,并在盧昂租了旅館作愛巢。她在丈夫面前撒謊,每周去盧昂和情人幽會一次,開啟了她生命中最激情燃燒的歲月,也開始了在懸崖上的一路狂奔。她負擔著偷情的絕大部分費用,流水一般地簽借據(jù),一步步逼近自己最終的命運。
福樓拜說:“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誰心里還沒有一點欲望、一點非分之想呢?誰不曾貪求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呢?佛說:不可強求??山鹩剐≌f里的女子說:“我偏要強求!”不同的是她真的強求到了,因為她的資本足夠強大;資本不夠的普通人,如果機緣湊巧,就一定不會成為包法利夫人嗎?我們難道不會對她那哪怕是緣木求魚的尋夢之旅怦然心動、心有戚戚?
茨威格說:“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對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皇后尚且如此,對愛瑪自然不會例外。命運之神總能準確地扣到每個人的命門,為愛瘋狂的女人,心里連自己親生女兒的位置都沒有,既然她不會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樣內(nèi)疚自戕,那就從外部、從經(jīng)濟上摧毀她。“從第三卷第四章起, 命運——在福樓拜的驅(qū)使下—— 開始以精確的步驟毀滅愛瑪?!保{博科夫語)。催債單雪片一樣地飛來,緊接著,法院文書到了,她必須在24小時之內(nèi)還錢,否則她的家就會被查封、拍賣。她被逼無奈依次去向她的兩位情夫求援,得到的不過是逃避或拒絕。悲憤、走投無路的她吞了砒霜。
此后,福樓拜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自然主義作家外科醫(yī)生般的理性和精確,他詳細描述了服毒后的愛瑪所承受的令人恐怖的痛苦,無限接近人所能想象到的肉體痛苦的極致——仿佛前面娓娓道來、不厭其煩的鋪敘,都是為了最后這力道千鈞的致命一擊。白居易寫楊貴妃的死,是“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曹雪芹也不會寫吞金后的尤二姐如何輾轉呼號、扭曲痙攣;施耐庵會寫潘金蓮如何被開膛破肚,但那是對作者所唾棄的淫婦;只有福樓拜,一邊無限同情,無限悲憫,一邊冷靜到冷酷地敘述愛瑪所付的可怕的代價。在承受了最慘烈的痛苦后愛瑪終于死去,但悲劇還不算完:她已經(jīng)破產(chǎn)的丈夫終于看到了情夫給她的信和照片,這才對她出軌的事實如夢方醒,并在她生前常與羅道爾弗調(diào)情的花棚里心碎而死——法醫(yī)查不出任何病理原因;她安琪兒一般的女兒,在飄零流離、寄人籬下之后,被送到紡織廠當了童工……愛瑪真是為她的任性付出了最最徹底的代價。
在這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結局逐漸呈現(xiàn)的過程中,福樓拜不忘讓空中飄下唯一一片綠葉:當被問及如何處理妻子的后事時,悲痛欲絕的醫(yī)生丈夫提筆寫道:“我要看她身著婚紗、穿白緞鞋、頭戴花冠入葬。讓她的長發(fā)披在肩上;三副棺槨,分別用橡木、桃花心木和鉛。什么也不用對我講,我會挺得住的。要用一幅整塊的綠絲絨蓋在她身上?!睈矍樽屓俗兂稍娙恕U啃≌f里的人物或庸俗或卑瑣或渾身浸滿毒汁,幾乎人人都在欲望的泥淖中打滾,唯有這位丈夫,藉由對妻子深沉的愛獲得了靈魂的救贖。
把一個悲劇故事寫出史詩般的恢弘壯麗,寫出令人顫栗的命運感,讓一個人物戳中人性的痛點,這便是《包法利夫人》的力量。
本文刊2018年6月12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