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靳錦
插畫 / 丟肉
視覺 / 張楠
運營編輯 / 谷粒多
微信編輯 / 尹維安
初一開學不久,母親帶我到市兒童圖書館辦理借書證。圖書館在大院深處,二樓,進門有一個胖阿姨低頭打毛衣。房間內(nèi)缺少陽光,幾束光線里灰塵紛擾,書架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證很快辦好 ,一張手寫的表格,結(jié)束了我與母親之間關(guān)于看“課外書”的漫長紛爭。
直到真正握住那張表格,我都忐忑不安,擔心母親發(fā)現(xiàn)圖書館內(nèi)藏了許多“少兒不宜”的書,最終將我拉離此地。她給我借了第一本書,是教科書上推薦的課外讀物《安妮日記》,登記的時候,她把書翻過來看推薦語,手突然頓住。我?guī)缀跬V沽撕粑驗槲抑滥潜緯澈髮懥耸裁矗荷倥材轂榱硕惚芗{粹而藏身密室,在這里,她也開始和男生約會……
遲疑許久,母親最終在卡片上寫下書名,將《安妮日記》和圖書證一并給我。周末,我騎車穿過城區(qū),拐進有大樹的院子,再次找到掛著小小匾額的房間,算是開始了自由看書的日子。
圖書館內(nèi),書按國別和作家分類。不過在我眼中,還有一種更為直觀的分類方式,是書的新舊。有作家的書擺了整整一柜,上下六層,每本都挺括硬朗,紙張如新,翻起來嘩嘩作響??梢豢闯霭婺甏糜惺炅?。有兩個柜子,上面的書呈現(xiàn)出一種泛著油光的黑色,每一頁被捻過太多次,拎起來綿軟無力,翻看時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前人的批注,或者前人的飯粒。書脊上寫著:金庸作品集。
我站在柜子前,像身處密室之中的安妮,考慮是否和一個男生約會。最終我伸向了它們,帶著偷情的不安,和不安所帶來的巨大刺激與興奮。
可我立即遇到了一個問題。三聯(lián)版的金庸全集共36冊,《天龍八部》5冊,《鹿鼎記》5冊,《倚天屠龍記》、《神雕俠侶》等也有4冊,而我拿的是最低等級的證,每次只能借兩本書。書很搶手,前人往往借得七零八落,書架上剩下的沒辦法湊齊一整套,經(jīng)常有三本《鹿鼎記》第2冊,或者一水兒的《神雕》第1冊。
我謹慎地抽出了一冊《俠客行》,再尋摸一圈,翻出《連城訣》。其他讀者多從金庸最著名的代表作入門,我為了能讀完整一個小說,從不甚起眼的單行本開始看?!哆B城訣》讓我恍惚很久,它模仿了我當時摯愛的小說《基督山伯爵》,但人物命運盡皆慘烈,乃至讓我好奇,作者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要筆下所有人都在地獄走一遭。很多年后,我看到有人被活埋、手指在棺材板上劃出痕跡的新聞,立刻想起我早在小說中見過的故事,也不知道到底是小說寫了地獄,還是地獄即是人間的一種狀態(tài)。
大致是從《連城訣》入門,再被金庸其他大部頭小說迷住。母親為我辦借書證,本意是讓我讀教科書上推薦的課外讀物。為瞞住她,我把借來的金庸藏在各種角落里,趁她不在家的時候看。
但如何在2本的借閱權(quán)限內(nèi)按順序閱讀,是每周考驗我運氣和選擇的大問題。拿了《神雕》1、2冊,下周來借,3不見蹤影,只有4,怎么辦?是換《天龍八部》讀,還是再等等,賭下周有人會還回《神雕》3?或者直接讀4?這比華羅庚燒水要難得多。
我沒有辦法忍受,在長達一周的時間內(nèi)不知道小龍女的命運。第二周,我借了《神雕》的第4本,是寫“大戰(zhàn)襄陽”、“華山之巔”的大結(jié)局,歷史摧枯拉朽的力量,將“重陽遺刻”的憤憾、楊過周旋數(shù)女的曖昧,滌蕩得一干二凈。再翻看楊過尋得第一只翅膀上刻了字的蜜蜂,猶疑而驚喜的時刻,竟然非常難過。繼而讀《射雕英雄傳》,黃蓉持槳蕩舟,一身白衣出現(xiàn)在郭靖面前,那時便知道他們二人最終血守襄陽城,城破被殺。俠客飄零江湖,但有比江湖更大的力量。
索性完全混亂著讀,至今不記得桃谷六仙什么時候出現(xiàn),他們仿佛彈幕一樣跳入我的閱讀視野。韋小寶娶妻的順序,也要思考好一會。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周騎車去借書,捧回兩本由劍客、僧人、怪人、巫女組成的小宇宙,躲進被窩,任他們自由組合,自由運轉(zhuǎn)。如今我寫不出來時喜歡做掃除,養(yǎng)成潔癖,已經(jīng)很難想象,當初自己是怎么把一本滿是指印和黃漬的書藏在被子里,又從頭撫摸到尾。
我開始在作文里寫半文半白的話,用“喜歡得緊”之類奇怪的詞語。課間十分鐘,剛好夠講一個沒來由的故事,前后左右的同學,圍坐一旁聽我講東拼西湊看來的片段,幾乎算得上前半生社交的高光時刻。
金庸1972年封筆,大多數(shù)內(nèi)陸讀者沒能像如今網(wǎng)文讀者一樣追更,而是一次性接受了他的作品。如果按照順序閱讀,能看到他筆下人物歷經(jīng)一次徹底的轉(zhuǎn)變。由郭靖對家國的認同,到楊過作為邊緣人的立場,到喬峰/蕭峰身份變化對狹隘民族主義的質(zhì)疑,到令狐沖以自由對抗權(quán)力,再到韋小寶,一切重要的事情都煙消云散了。此時必須停筆,不是武俠類型已經(jīng)寫到盡頭,而是精神消亡,韋小寶之后再寫俠客,金庸恐怕自己都不會信了。
如今我念念不忘,想著寫點什么的原因,倒不是這些金迷耳熟能詳?shù)姆治?。在獲得一種閱讀理性之前,能指認“狹隘的民族主義”之前,我所著迷的是與少年生活迥異的經(jīng)驗。
當時我的生活中只有功課。我省是人口大省,但211和985的大學加起來只有一所,要考出去,考好學校,必須將整個青少年時期獻給試卷??僧斘掖蜷_一本金庸,大多數(shù)時候是臨睡前,強忍住困意在被窩里用手電照著看幾行,都立刻跌入一個新世界。那里有梯云縱,七心海棠,有“我偏不喜歡”和“我偏要勉強”,傷心了就立即跳下絕情谷底。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卻明白告訴我,另一種世界是可能的。
他告訴我,江湖首先是一個地理概念。要去大理,大漠,光明頂,桃花島,劍派分散在五岳。行走江湖,真的是在走,沒流浪過的不配稱作劍客。我記下了許多地名,也驚訝地發(fā)現(xiàn)書中出現(xiàn)了我的出生地——一個中原小城。它即使在省內(nèi)也是不知名的,金庸讓馬夫人康敏居住在此。在一個幻想的國度里,家鄉(xiāng)也得到了命名。后來有人問我來自哪里,我常說,馬夫人的故鄉(xiāng)。像對暗號一樣,懂的人露出“是自己人”的微笑。
我很喜歡康敏,也喜歡李莫愁,裘千尺,謝遜,楊逍,書中的許多配角。金庸塑造人物的功力一流,哪怕一個小角色,寥寥數(shù)筆就能勾勒線條。多年后我靠寫字糊口,才明白這是多么艱難的事情。我常常面對現(xiàn)實的人,要寫好他們,把握他們的特點,都覺得需要無止境的努力,更何況金庸幾乎全靠虛構(gòu)。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巨大的人物池。大學時旁聽《金庸小說研究》,老師開篇即講,金庸寫了太多典型人物,你們可以問旁人,“在金庸小說中你最喜歡的男性/女性是誰?”那你就知道了對方的理想型。當時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大家默默盤算著,好像突然間擁有了秘密。
對金庸也有疑問。初中時喜歡在紙上默寫小說中的各種詩詞或判語,尤其是描寫女性角色的。默寫到“新月清暉、花樹堆雪”時不覺氣餒,有魅力的女性角色都是變著花樣美的。在金庸筆下,一個女人如果沒有非凡的容貌,似乎就不配有非凡的人生。這種觀點影響我很久,成為需要自覺去清除掉的“毒素”。
父母極為看重我的教育,曾為我上學的事情搬過幾次家。中考是躍升的機會,他們?yōu)榧钗?,允諾若我考上省重點高中就滿足一件心愿。我低頭想了一會兒,等停頓時間久到不致引起懷疑,才云淡風輕地說,那就一套金庸全集吧。
發(fā)榜后,父親帶我去郊區(qū)一個大型的圖書批發(fā)市場。他很高興,一家一家問過去,陽光猛烈,汗浸濕了他的后背。終于找到賣家,店主費力搬來,啪一下放到我面前。我抽出一本,打開,書很輕,我的手卻幾乎迅速沉了下去。
“老板,這書是盜版嗎?”
“小姑娘,話不能這么說。內(nèi)容都是一樣的?!?/span>
我望向父親。他咧嘴笑笑,“盜版也要好幾百呢?!彼麛?shù)好箱子里的36本書,拿繩子系了,捆在車子后座。我坐在單車前杠上,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到家了,父親拍拍我,仍然滿臉笑容。他手上全是汗,又粘滿灰塵,好像玄鐵重劍劃過,在我衣服上留下黑乎乎的印記。
也許在倉庫里放了太久,這套書落滿了灰。我拿一塊干布,坐在地上擦書的封面。那時我第一次看到了封面的樣子,圖書館里的書被借閱多次,封面早已不知去向。擦去浮灰,封面上的山岳、河川、寺廟逐漸顯影,但灰塵太多,混合紙屑與不知來處的碎屑,我擦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
“將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應(yīng)?”
楊過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無不從命?!睆膽阎腥〕鲆恢恍『?,打開盒蓋,拈了三枚小龍女平素所用的金針暗器,遞給郭襄,說道:“我見此金針,如見你面。你如不能親自會我,托人持針傳命,我也必給你辦到?!?/span>
——《神雕俠侶》
盜版的金庸全集錯字連篇,常有大段重復(fù),或者大段亂碼,即使按順序閱讀也沒什么意義。功課時時懸在頭頂,我看得少了。只有當我想待在那個世界的時候,才隨便打開一本,找個山頭坐一坐。
讀《白馬嘯西風》,看到李文秀逃出高昌迷宮,在大漠里歇息,遇到白袍惡鬼。頁碼突然重復(fù)了一遍,她再次走進大漠,遇到白袍惡鬼。頁碼又重復(fù)了一遍,李文秀第三次走進大漠,點燃篝火,“只見白晃晃的一團事物,從黑暗中迅速異常的沖來。”因為印刷失誤,李文秀遇到了三次鬼。高考后去新疆旅游,我轉(zhuǎn)道去風聲始終不停的大漠,天暗下來,溫度迅速降低,一切影子皆如鬼怪。那套盜版的金庸全集,最大的壞處就是將李文秀困在文中幾十頁不得出大漠,一頁一頁地凍她、嚇她。她仍然說,“不管江南多么好,我還是喜歡住在這里。”
我后來去過金庸提到過的很多地方,又去過更遠的地方。在法國馬賽,我坐船去小島上看囚禁過基督山伯爵的伊夫堡,也就是狄云煉獄的靈感來源。導游指著地上一個皮球大小的洞,說伯爵就是從這里逃走的。說完他自己也笑了,坦白這個洞是當?shù)貫槲糜危瑢iT按照大仲馬小說里的情節(jié)挖出來的。我還去阿姆斯特丹看了安妮的故居,跟隨一大批游客,走上狹窄的樓梯,站在書架背后的暗門前面。
推開門不會看到一個猶太姑娘。我當然知道。正如我后來知道金庸除了寫小說,還是一個成功的報人,有過悲慘的家族往事,和不曾圓滿的政治抱負。這些好像一個平行世界,讓我更理解了他的小說,但不知道也沒有關(guān)系。一個作家的偉大和他是誰無關(guān),而在于他創(chuàng)造的世界。
后來重讀金庸,眼光也變得復(fù)雜。江湖有并不可愛的一面,強人追逐劍譜與兵器,要一統(tǒng)天下,走到底其實也沒什么意思。金庸的少年們始終在與江湖最大的規(guī)則周旋,即選擇成為其中一員,打怪升級獲得權(quán)力,或者與其抗爭,保一具自由之軀。韋小寶成功了,楊過也成功了,可他們都選擇了退隱江湖。半生追尋都是虛妄。
再讀經(jīng)典史詩,倒是能找到另一種可能性。少年經(jīng)召喚上路,經(jīng)受磨難,砥礪心智,最終成長為自我覺醒的英雄。如果成長是指向自身,那么就無所謂江湖,無所謂入世或者歸隱。
不過,也要始終警惕那些聲稱從不會被劍譜與兵器誘惑的人。
離家之后,回家反而成為難以踐行的遠行。有次回家,說起小時候偷看書的事情,母親說,她知道。我藏好了書,但沒藏好借書證。她發(fā)現(xiàn)了那張寫滿書名的卡片,每周借什么書,清清楚楚。后來她去找我當時的班主任,頗為憂心我的成績,班主任說,看點課外書也沒什么,怪不得作文好。我也就沒告訴你,母親說。
母親幾年前養(yǎng)了條狗,每天在家門口的廣場上遛三次。和我打電話,她常常把我叫成狗的名字,掛了電話也不會發(fā)現(xiàn)。后來狗突然得病死去,母親再沒踏足過那個廣場。
前段時候我張羅著采訪一位作家,作家早已著作等身,坐在聚光燈下,喝一杯香檳,回憶起小時候,“我并不是在一個堆滿書本的家庭里長大的。幸運的是,父母給了我他們不曾享有的教育。悲劇之處也在于,我得到的教育越多,和父母的距離就越遠……那是一段有些痛楚的旅程,有時恰恰是那些未經(jīng)審視的痛楚對作家來說是十分有用的?!蔽彝蛩?,他眼角低垂,似有惆悵之色。也許是我看錯了。
我曾差一點見到金庸。大學時,我和幾位校友成立了“武俠社”,平時寫文章組為刊物。金庸來學校做講座,武俠社趁機去請他來當顧問,出于一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的原因,我沒有到現(xiàn)場看他為我們的小社團題字。
金庸沒再來過學校,我失去了唯一一次可能見面的機會。我的同事兼校友何瑫倒是見過,在那次講座中,他負責接待工作。休息室里,金庸問他除了讀書還做什么,他說在新聞網(wǎng)做學生記者。金庸說,離講座開始還有半小時,有問題隨便問。他愣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沒準備。
他把這件事情當做“職業(yè)生涯的恥辱”,講過幾次。我有時想,如果當時我在場會問什么,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金庸并不是影響我最深的作家。對他的閱讀,在那個洞穴一般的圖書館已經(jīng)完成了,不成體系,次序顛倒,囫圇吞棗。就像我少年時所有的閱讀經(jīng)驗。但他和圖書館里其他的名字一樣,已經(jīng)交付了他們的全部,不需要再回答什么問題。
10月30日,我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去看一部不會公映的電影。坐很久的車,拐進有大樹的院子,進入一個也像洞穴的小影院。十幾年后,還是有需要努力尋找才能獲得的知識。電影開場前,我刷微博,看到了金庸去世的消息。
周圍有人在小聲驚呼。我抬起頭,好像意識到什么,但也說不清楚。大概像打開一扇門后走了很久,突然聽到門那邊傳來聲音,回頭望去,看到遠處有燈咔嚓閃爍了一下。我后來打開過很多道門,面前還有很多,就揮揮手作別。影院的燈光暗了下來,再也看不清人的表情,而銀幕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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