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紙型見過紙型的人不多了。紙型是印刷用的澆鑄鉛版模型,用多層特制紙張沾濕了覆在活字版上壓出版上的文字。辭書上引巴金《隨想錄》里一句話:「刊物來不及付印,廣州就受到敵軍的圍攻,我?guī)е埿吞拥焦鹆帧!惯€有阿英〈關(guān)于瞿秋白的文學(xué)遺著〉說:「后來創(chuàng)造社被封,這部書的紙型,便移到了泰東書局?!挂徊繒话嬉话娴你U字字粒重得很,搬來搬去不方便,不小心碰散了要重新排字重新校對,壓成紙型輕便得多,注入新鉛重印最省事,難怪逃難不怕帶紙型,創(chuàng)造社封了紙型終于逃過一劫。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我在跑馬地黃泥涌道徐吁先生的舊樓房里看到一疊疊紙型堆滿墻角,都是他的書的紙型,他說魯迅不說紙型說紙版,平日寫信多次提到:「此次因喬峰搬家,我已將所存舊紙版毀掉」;「聽說書店已將紙版送給官老爺,燒掉了」。我認(rèn)識兩位跟魯迅又相熟又通過信的人,一位是徐先生,一位是姚克先生,他們那一代人寫作、印刷、出版都親力親為,徐先生辦《筆端》時期我陪他去過幾次印刷廠,滿手油墨的印刷廠排字工友印刷工友他都熟,他們跟他說廣東話,他跟他們說國語,彼此對談暢快。依稀記得徐先生家里有《盲戀》的紙型,連他的鋼筆簽名都做了電版壓進(jìn)紙型。「沒辦法,出版社說倒閉就倒閉,不留紙型將來再印成本就貴了!」徐先生說出版一本書太不容易。我七十年代出的書也排字,也有紙型,出版社不久真的關(guān)了門,紙型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幸虧臺灣出了臺灣版,幾十年后港臺舊書攤上偶然還找得到那幾本少作,人家買來要我簽名倒是恍如隔世了。
早春二月整理二○○八年四月到二○○九年二月的文稿,想起六十年代賣文至今四十多年,寫書出書賣書歷經(jīng)滄桑,徐先生家里那堆紙型朦朧的影子還在眼前,彷佛黑白電影畫面,襯著放映機沙沙的聲響,心中幽幽飄起幾絲傷逝之情。今年這本新文集依舊交給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開本比過去兩年出的要大些,封面我參照一部二十世紀(jì)初葉西洋裝幀家設(shè)計的封面圖案讓印刷廠借鑒模仿,燙金線燙紅花效果都不錯。那幾天春雨連綿,春寒不散,我深宵悠悠忽忽讀了一些宋詞元曲,雨聲越聽越密,懷舊越懷越深,這本新書的書名索性借用賀鑄名作詞牌《青玉案》。
賀鑄是宋代詞人,字方回,宋太祖賀皇后族孫,愛說遠(yuǎn)祖本居山陰,算是唐代賀知章后裔,懷想知章居住慶湖,自號慶湖遺老。他的《青玉案》有一句「梅子黃時雨」,宋代周少隱《竹坡老人詩話》說「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閑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青玉案》的詞調(diào)都說賀鑄這首「凌波不過橫塘路」是正格,《青玉案》因而又名《橫塘路》??醋置?,看字意,怎么說「青玉案」都比「橫塘路」綿邈。辭書上說,青玉所制短腳盤子叫青玉案,也指名貴的食用器具,《文選.張衡〈四愁詩〉》:「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劉良注:「玉案,美器,可以致食」。還有一說是青玉案幾,李白《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詩:「瓊杯綺食青玉案,使我醉飽無歸心」。青玉案也泛指古詩,杜甫句「試吟青玉案,莫羨紫羅囊」,仇兆鰲注「青玉案,謂古詩」。
賀鑄這首詞上片「月橋花院」有些版本作「站臺花榭」;下片「飛云」一作「碧云」;那句「若問閑情都幾許」另作「試問閑愁都幾許」。園翁前幾天說「若」字比「試」字曲,「情」字比「愁」字遠(yuǎn),收尾「煙草」、「風(fēng)絮」、「梅雨」的比喻尤其未必一個「愁」字可以安頓。早年編雜志羅慷烈教授的論詞小品我登過幾十篇,他好像評過賀鑄這首詞,忘了是怎么取舍,改天當(dāng)去請教老先生。聽說這位賀梅子「長身聳目,面色鐵青,人稱賀鬼頭」,脾氣也怪,官場上做的盡是冷職閑差,授江夏寶泉監(jiān),任上悶得天天整理舊稿,編成《慶湖遺老前集》,晚年長住蘇州,杜門校書。他能詩能詞,能盛麗,能妖冶,能幽潔,能悲壯,寫征婦相思的《搗練子》一筆入骨:「斜月下,北風(fēng)前,萬杵千砧搗欲穿。不為搗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日前沈茵給我寄來賀鑄間距舊照片,不知是真是贗,行書難看得不得了:「人丑,字丑,填詞怎么填得這般撩人?」她說?!冈~填得好就好,管他人丑字丑!」我說。
書籍裝幀徐吁先生那一代的新派文人都講究,英國法國那個時代的文人也講究,大抵求的是書卷氣,典雅氣,一九二三年英國艾略特詩集《荒原》初版封面是日本藍(lán)天虎皮紋花紙貼白簽;一九二五年北京俞平伯詩集《憶》的初版索性用暗灰色虎皮宣紙做線裝封面,袖珍本,手抄制版。都說計算機時代了,紙本書籍遲早式微,各地書店遲早關(guān)門,害我每年出文集總抱著做一本是一本的心情,總想著裝幀得考究些好讓幾十年后的知識人像收藏古董似的珍而藏之。幾個星期前,英國一位老朋友影印一篇文章給我看,說紙本書籍五十年內(nèi)還死不了:「我們都死了書還活著!」這樣的寬慰話老書蟲都愛聽。臺灣梅影小筑主人更多情,收到新書《青玉案》來電話說他找到幾塊舊紙型,不日裝了鏡框送一塊給我留個念想!立春那天坊間偶得一笏老墨,「乾隆戊午夏月以五石煙制」,浮雕滿榻一函函的線裝書,泥金楷書「置身在嫏嬛」,金字招牌汪節(jié)庵監(jiān)制,背刻「知白守黑,知雌守雄」。嫏嬛是神話中天帝藏書之處,誰都沒去過,名字倒取得盛麗。幾十年前古董街大雅齋黃老先生收得一枚清代昌化雞血石章,刻「嫏嬛夢回」,篆字極佳,可惜石質(zhì)不夠好,紅得不夠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