嵯峨野(本文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九月底,京都古書會館舉辦古書市。中午一下課,老師就趕去購書,我平時喜歡逛舊書店,所以也跟從老師去了。日本的古書市,常常分發(fā)購書目錄,參展的各家書店將部分商品編了序號列出,末頁附有一張訂單,收到購書目錄的讀者,如果在目錄中有想要購買的書,可以將書名和編號填在訂單里,用傳真、電話或者郵件的形式回復(fù)給主辦者。假如同一本書有重復(fù)的訂單購買,則在書展前一天通過抽簽的形式?jīng)Q定花落誰家。
我沒有購書目錄,老師將自己的那冊給了我。我問老師目錄里有沒有看中的書。老師說沒有,“不過,書市總是要去的,畢竟購書目錄之外有那么多書,也許就能淘到自己想要買的。”說著,微微一笑,露出帶有一點點期待的、那種愛書之人獨有的表情。
到了京都古書會館后,老師和我各自分頭淘書。書市共有十六家書店參展,書架擺滿了整個樓面。在一堆特價書里,我看到一本名為《嵯峨野明月記》的書。現(xiàn)在的住處就在嵯峨野,我見到這個書名,不由心里一動。嵯峨野在京都市的西面,位置比較偏僻,好處是離嵐山很近。傍晚吃過飯之后,我常常沿著桂川散步到渡月橋邊,吹一會晚風,整理一下論文的思路,再踏著月色回到住處。
拿起書翻開一看,才知道是辻邦生的歷史小說,內(nèi)容是通過本阿彌光悅、俵屋宗達、角倉素庵三人各自的獨白形式,道出嵯峨本的由來。十六世紀末至十七世紀前期,在日本是慶長、元和年間,京都富商角倉素庵出資刊行木活字本,為了制作出精美的書籍,又請書法家本阿彌光悅,以及畫家俵屋宗達共襄此舉。本阿彌光悅是寬永三筆之一,俵屋宗達是與尾形光琳并稱的著名畫家,《風神雷神圖》即出自其手。書籍是在云母紋的紙張上,用木活字的方式印刷而成。因為角倉素庵居住在嵯峨的緣故,這些木活字本被稱作嵯峨本。
半個月前,整理了一份文獻呈請老師過目。其中的“《史記》一百三十卷”,民國時期的藏書家董康著錄為“日本五山本,大字,皮紙”。老師看過之后,指出此處是董康寫錯了:“五山版無《史記》,當為日本古活字版,即所謂的嵯峨本《史記》。”我雖然學習文獻學,但對和刻本版本了解不多,一直也在購買相關(guān)的書籍,打算補上這方面的知識欠缺。這次看到這本講嵯峨本由來的歷史小說,覺得很有趣。又因為正好住在嵯峨野,在版本的興趣之外,別有一種親切感。
逛了一圈,又挑中一本《本草關(guān)系圖書目錄》。這本書是將日本國會圖書館的白井文庫和伊藤文庫,以及館內(nèi)其他植物學相關(guān)的書籍編纂而成的書目。我對植物感興趣,看到書名就覺得非常驚喜。雖然現(xiàn)在電子檢索非常方便,但對于研究來說,紙質(zhì)書目仍是不可或缺的。電子檢索需要自己輸入關(guān)鍵詞,但自身的學力所限,能夠想到的關(guān)鍵詞只是滄海一粟。有了紙質(zhì)書目,就能按目索書。我本來以為這對于學術(shù)研究是常識,但有時和同輩的朋友聊天,發(fā)現(xiàn)頗有人沒有翻閱紙質(zhì)書目的習慣。如今已經(jīng)是電子時代,電子檢索固然方便,但如果只用電子檢索,很容易遺漏重要文獻。我有時覺得電子時代的便利之中,也包含了各種各樣的陷阱,這就是一個小小的例證。
白井文庫為植物學者白井光太郎的舊藏,曾在舊書店購得白井光太郎所著的《日本博物學年表》,對于了解日本的本草學者及相關(guān)著作、出版物非常實用。伊藤文庫是植物學者伊藤圭介的舊藏,我去年買到過一本,上面有伊藤圭介的藏書印。那是一部很有趣的書,值得再寫一篇讀書記詳述。
隨著買書日漸增多,越發(fā)覺得書與書之間,原本都是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比如對某個主題感興趣,于是搜集內(nèi)容相關(guān)的書籍;或者對某位作者感興趣,在搜集這位作者的其他著作之外,又將其友朋的作品也搜集起來;又或者買到一本書之后,開始尋找不同的版本。而就算同一本書的同一個版本,如果遇上品相更好、價格也合適的情況,也會忍不住買下來。就這樣,想買的書像是草木的枝蔓一樣無限生長開來。
我回上海的時候,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每次看到我買了書帶回家,總是嘆氣著說:家里快要放不下了,也該收手了吧。實際上,買書這種事情一旦開了頭,是不可能有收手的那一天的。我每次到了書店,只要看到感興趣的書籍,心里就開始想著要努力寫稿賺錢,達到以文換書的境界。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買書了,那大概也就失去工作賺錢的動力了吧。
付過書款以后,向老師道別,聽老師說起這次買到了兩冊長澤規(guī)矩也編纂的書目。書目其實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購得,但是缺少隨書附贈的小冊子,一直想要配齊。這次買到的書目不僅不缺少附贈的冊子,而且上面還有長澤規(guī)矩也的簽名。我聽了也很為老師感到高興。又覺得古書市果然是神奇的所在,像是探幽尋寶一般,購書者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書籍,沒有買其他的東西能比買書更有意思了。
回到住處以后,翻閱起今天購得的《嵯峨野明月記》。本阿彌光悅?cè)朔磸?fù)說到在當時的戰(zhàn)亂年代,盛衰無常數(shù),人命如朝露。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他們最終決定制作完美的書籍,惟有美能夠永恒。嵯峨本的制作,正是在無常的世事之中,追尋永恒的那一個支點。書里的故事情節(jié),描寫房舍被破壞,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死生亦大矣,而對于制作完美書籍的執(zhí)著,更在生與死的宿命之上。
我不知道嵯峨本的制作,歷史上是否確實是出于這樣的原因,或者這只是小說家的推測。在這本書的獨白里,有很打動我的情節(jié),那種對于永恒之美的追求,讀到的時候覺得非常惆悵。
過了十月份,天氣開始轉(zhuǎn)涼。這幾天晚上散步的時候,明顯感受到秋意越來越濃。晚風吹在身上的時候,抬頭望見天上的半輪秋月,覺得天地曠遠,而月亮好像是用泛黃的古紙剪裁而成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