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夜讀，走進朱利安·巴恩斯的文學(xué)人生。
朱利安·巴恩斯
01
很少有作家像朱利安·巴恩斯那樣，喜歡探究真實的歷史人物，卻樂于使之從一團未知進入另一種模糊與迷霧。在他極富盛名的小說《福樓拜的鸚鵡》(1984)里，他為福樓拜撰寫了兩份年表，僅僅因視角不同，同一年份同一事件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走向。如對福樓拜第一次發(fā)作癲癇病的敘述，一種說法是“禁錮的生活給他帶來了寫作生活所需的獨處和安逸”，另一種說法來自作家本人：“它把靈魂從軀體里強行攫走，叫人痛苦不堪。”
很顯然，在巴恩斯看來，所謂真實的歷史，其實并沒有唯一的標準答案。兩種或幾種不同的敘述，或許都是對的，只不過來自于不同的敘述者。也或許都是錯的，只不過某種情況下，錯誤更接近最低限度。這就能理解，為何我們看來非如此不可的事物，很可能并非如此。就像巴恩斯的另一部小說《終結(jié)的感覺》(2011)所呈現(xiàn)的：中年人托尼在離婚后意外得到已逝好友艾德里安的日記，伴著日記他回憶起自己的年少時光。他們兩人曾經(jīng)是親密無間的好友，但當艾德里安與托尼前女友好上之后，兩人關(guān)系開始緊張，之后艾德里安自殺。最終，托尼在艾德里安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的許多認知被一一顛覆。
巴恩斯正是在顛覆性的敘述中，展開對死亡的探討。他認為現(xiàn)在人們對死亡的探討顯然不夠，因為大家都希望更長壽，還有死亡已經(jīng)走出家門來到醫(yī)院?！搬t(yī)護人員會告訴我們怎么做、怎樣做和該在哪兒露面，卻沒有告訴我們怎樣了卻悲傷?！备匾氖?，在巴恩斯看來，人們總是對死亡附加了太多的意義。“事實上，死亡是一個過程。它就像一個可怕的、無情的、乏味的官僚機構(gòu)在工作，總是忙于分配它的定額。用各種情感將死亡人格化，那太抬舉它了。”
《福樓拜的鸚鵡》《終結(jié)的感覺》封面書影，譯林出版社
憑借這部小說，這位在上世紀80年代就晉身知名行列，屢屢斬獲重要獎項，且與伊恩·麥克尤恩、馬丁·阿米斯并稱英國“文壇三巨頭”的作家，在三次止步布克獎提名后，終于在2011年10月登堂入室。頒獎現(xiàn)場，巴恩斯個性十足，盡現(xiàn)他老牌英倫紳士的冷幽默。“我可不想像班布里奇那樣入圍5次，最后將未獲獎的遺憾帶進墳?zāi)怪?！”提及獲獎“秘訣”，巴恩斯表示：“對待這個獎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當成買彩票，一直等到中獎的那天?！比缡潜硎觯环量闯墒前投魉箤懽鞯牧硪环N注解：沒有什么是確定無疑的，唯一的確定就是沒有確定。
02
從任何意義上說，《福樓拜的鸚鵡》都可以看成是一部另類的福樓拜傳記。小說風(fēng)格與體式是雜糅的，包括故事、年表、文學(xué)批評、隨筆、回憶錄、詞典、問卷等，不管是之于傳統(tǒng)的傳記還是小說，形式上均大相徑庭。巴恩斯隱去了自己的身份，以一位英國老醫(yī)生杰弗里·布拉斯韋特為代言人，走訪了福樓拜的兩處故居，發(fā)現(xiàn)各有一只鸚鵡標本，聲稱是福樓拜在創(chuàng)作《一顆質(zhì)樸的心》時從魯昂博物館借來的?？僧吘巩斈旮前葜唤枇艘恢?，那么哪一只才是真的呢？敘述者踏上了尋訪事實真相之旅，也引出了福樓拜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的枝枝蔓蔓。
讓人費解的是，巴恩斯是如何使“真實”的人物傳記小說化呢？這得歸因于那些看似閑筆的放大與聯(lián)想。例如，福樓拜外甥女卡洛琳的英國女家庭教師朱麗葉·赫伯特，有人猜測是福樓拜的情人，有的說是他的未婚妻，書中沒有結(jié)論，巴恩斯卻圍繞他們倆的75封信做了不少推測、演繹或遐想。顯然，巴恩斯不能容忍歷史權(quán)威敘述的道貌岸然。也因為此，他寧可以小說的方式構(gòu)筑自己追求的歷史真實。小說讀罷，我們未必知道那只鸚鵡標本的真?zhèn)?，但卻嘗試觸碰真實與虛構(gòu)的曖昧界限，領(lǐng)略了歷史的幽微之處。
英文版《穿紅外套的男人》
當然，巴恩斯探究真實歷史人物，并不止于名人軼事的“鉤沉”。他于近期出版的新著《穿紅外套的男人》通過講述法國醫(yī)生塞繆爾·波齊的生平故事，帶領(lǐng)讀者進行了一次19世紀巴黎之旅。出生于1846年的波齊是歷史上真實的外科醫(yī)生和婦科醫(yī)生先驅(qū)，也是一位自由的思想家。巴恩斯之所以沉浸在過去的法國故事里，是因為如他自己所說，想要逃離英國脫歐帶來的不適感。在他看來，歷史故事讓我們意識到當今時代的淺薄，也提醒我們，我們永遠對當下的所作所為知之甚少。
而在2005年出版的《亞瑟和喬治》里，他寫了《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亞瑟·柯南·道爾，似乎是有意不想把小說寫成一部名人傳記，他還特別寫到了另一個主人公喬治。其時，喬治還是一位默默無聞的律師，為鐵路法而努力呼吁。但在新世紀初，他們因轟動一時的“大沃利幫派”案走在了一起。喬治因此案深受牽連，亞瑟利用一切偵破手段為其鳴冤。巴恩斯再現(xiàn)了這個被長期遺忘的案件，揭示了兩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成長環(huán)境．更是反映了罪過與無辜、民族與種族等人類固有的問題。
巴恩斯獲布克獎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時間的噪音》（2016）同樣如此。小說分為三個部分：“在電梯旁”、“在飛機上”、“在轎車里”，分別描述了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時間段。巴恩斯說，他是學(xué)語言出身的，法語是我的第一外語，俄語是第二外語，他一直對肖斯塔科維奇很感興趣?！拔业谝淮温牭剿囊魳肥俏迨昵?，他的《第五交響曲》，我買了一張黑膠唱片，現(xiàn)在我還有這張唱片。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聽他的音樂。但總的來說，我對作曲家或藝術(shù)家的生活沒太大興趣，我感興趣的一直是作家?！?/p>
1979年，一本由肖斯塔科維奇口述、伏爾科夫整理的題為《見證》的書出版，讓巴恩斯意識到，肖斯塔科維奇不僅僅是音樂，他作為一個案例更值得研究。
但那時，他根本沒想到有一天肖斯塔科維奇會成為他的小說的主角。在接受媒體人凱蒂采訪時，他說：“我讀《見證》時，我的第一本小說還沒出呢，《倫敦郊區(qū)》是1980年出版的?！敝钡綆啄昵?，巴恩斯才想到要寫他?！八麑δ且粫r期藝術(shù)家生活的描述，他那種悲觀的情緒，讓我癡迷，也讓我感動。但我又一直覺得很難寫他，因為我雖然喜歡音樂，但我并不很懂音樂，我沒有專業(yè)知識。”
《亞瑟和喬治》封面書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時間的噪音》封面書影，譯林出版社
就這樣，一直拖到2013年，巴恩斯才開始寫，而且一開始寫得很不順手，他犯了不少錯誤，就把這本書擱了下來，九個月后重新開始，并慢慢摸索出寫作此書的方法。有意思的是，作為一個風(fēng)格多變的后現(xiàn)代作家，在《時間的噪音》里，巴恩斯保持了一種相對傳統(tǒng)的寫法，且只用了第三人稱視角。巴恩斯說，他總是把他的每一本小說都看成一個獨立的個體?！皩懽鲿r，我會考慮要講一個什么樣的故事，用哪種敘述手法講這個故事最合適，有什么問題，如何最好地解決這些問題?！?/p>
而對于肖斯塔科維奇，巴恩斯在很長時間里在想，他的生活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怎么發(fā)生的？從誰的視角來看他？這樣想的時候，他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找到了適合它的最完美的形式，第三人稱視角自然就出現(xiàn)了。
03
相比而言，巴恩斯發(fā)表于1989年的《10?章世界史》，體現(xiàn)了他更為宏大的敘事追求。小說名為“歷史”，其實既不能算是歷史，也不能算是歷史小說，甚至不具備傳統(tǒng)意義的小說形式。它由十個相對完整的故事和一篇隨筆構(gòu)成，而那十個故事又選擇不同的敘事方式，文本形式也不相同。
《10?章世界史》封面書影，譯林出版社
然而，所有的這101/2章，又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書中有一條主線或者說一個基本意象，即挪亞方舟和它的變體。作為西方文學(xué)中一個經(jīng)常使用而且非常重要的意象，諾亞方舟隱喻著“救贖”的主題。巴恩斯并沒有正面描述挪亞方舟的“偉大意義”，他只是利用了這個出自《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的線索，一開篇就以木蠹這種“偷渡客”的身份和角度顛覆了看似神圣的挪亞及其方舟。
由此，巴恩斯對歷史、對愛情等在一般人看來是“早有公論”的課題進行了重新思考。當他把真實與虛構(gòu)、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物質(zhì)與精神、災(zāi)難與拯救、愛情與死亡等都囊括于小說之中,當他把宗教傳說、故事新編、歷史記載、個人敘述等都拼貼于小說之中時，這種斑駁陸離的形態(tài)也構(gòu)成了巴恩斯對人類生存境況的一種感知和體驗的態(tài)度。
事實上，當巴恩斯以歷史的名義來建構(gòu)他的小說時，他已經(jīng)暗示，他只是和歷史開了一個玩笑。盡管，有些玩笑只是玩笑，而“巴恩斯式”的玩笑則是嚴肅思考之后選擇的表達方式。他似乎有意告訴讀者，事物往往不像它們表面上顯現(xiàn)出來的那樣。在他看來，一切似是而非的記載、訓(xùn)誡、教義都有著它不可靠的地方，甚至人們對天堂的向往都是不可靠的。而這中間，稍微可靠一點的，只有《插曲》中所提到的“愛情”，盡管它也令人們失望，但它“仍是我們的唯一希望”，“我們必須信奉它，否則我們就完了……”
文如其人。就像巴恩斯創(chuàng)作的難以歸類，他的生活和愛情也充滿了歧義。我們不妨從他的家庭回憶錄《沒什么好怕的》里一窺堂奧。這部書里，既有巴恩斯與身為哲學(xué)系教授的哥哥的觀念交鋒，又有對家族往事抽絲剝繭般的探索；既是他對于時間與記憶之思考的梳理與追憶，又是對他崇尚的文學(xué)家和藝術(shù)家的集體致敬。盡管巴恩斯鄭重警告讀者“這不是我的自傳”，但它依然為我們呈現(xiàn)了作者創(chuàng)作生涯的思想脈絡(luò)，而喜歡八卦的讀者，也樂于從中窺探一個無為而治的家庭，如何造就了睿智、有趣的小說家。巴恩斯1946年生于英格蘭的萊斯特郡。他1968年畢業(yè)于牛津大學(xué)，專業(yè)是現(xiàn)代語言。起初他參與了《牛津大辭典》增補本的編撰工作，后來又去了雜志擔任評論員和編輯。再后來，他和著名文學(xué)經(jīng)紀人帕特·卡瓦納結(jié)婚。2006年，卡瓦納先他而去，在被認為是巴恩斯以文字為白色大理石為妻子筑造的泰姬陵《生命的層級》里，巴恩斯寫道：“我們相遇時，我三十二歲；她去世時，我六十二歲。這三十年，她是我的生之所在，心之所向?！?/p>
可以佐證的是，巴恩斯把所有作品都題獻給了卡瓦納。他還一度以他妻子的姓卡瓦納為名，寫過四本犯罪小說。當時，巴恩斯花了八年時間寫作《倫敦郊區(qū)》，覺得寫作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昂髞硪姷揭晃慌笥?，他是寫犯罪小說的，他說他四個星期就能寫一本，我也就想試試看，沒想到兩個星期就寫好了第一本，第二本花了兩個半星期。犯罪小說是有一個固定模式的，這種模式既是一種自由，也是一種限制。所以，我后來再也不想寫這種程式化的小說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卡瓦納曾經(jīng)和英國女作家珍妮特·溫特森陷入熱戀，還為溫特森私奔過。可以想盡，這樣的“插曲”給巴恩斯帶來的痛苦，后來卡瓦納還是選擇回到他的身邊。慣于顛覆歷史和記憶的巴恩斯，可曾在日后憶及和妻子的共同生活時追問“我們該如何抓住過去？我們能夠抓住嗎？”在《生命的層級》里，巴恩斯并沒有給出答案，我們也就無從知道。唯一可知的是，他不能提供明確的答案，因為終究他只是個小說家，而非巫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