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攝影:王梓含
大疫期間,足不出戶。晚飯后有暇,就記憶所及,給家人講解唐詩。每次選一家之作四五首,或絕句,或律詩,或古風(fēng),若是《長恨歌》《琵琶行》那樣篇幅的一首也就夠了。內(nèi)容太簡單的,或用典太繁復(fù)的,都不宜講。抄幾則稍成片段者,就教于方家。
王昌齡《聽流人水調(diào)子》:“孤舟微月對楓林,分付鳴箏與客心。嶺色千重萬重雨,斷弦收與淚痕深?!钡诙洹胺指丁崩^以“鳴箏”, 彈奏開始;第四句“收”上接“斷弦”,樂曲戛然而止。二者之間有呼應(yīng)關(guān)系。第二句與第四句各有一個“與”字,前一個是拓展,將“鳴箏”(題目中的“流人”所為)與“客心”(也就是詩人自己)聯(lián)系起來,展開隱藏在字面背后的人生與世事;后一個是收束,將“千重萬重雨”歸結(jié)到“淚痕”這一點上??梢哉f是“從大到小”。第一句訴諸視覺;第二句訴諸聽覺;第三句既是視覺形象,也是聽覺形象;第四句則從視覺(“斷弦”)轉(zhuǎn)為聽覺(“收”),再轉(zhuǎn)為視覺(“淚痕深”),一切都安靜下來??梢哉f是“從動到靜”。從第一句到第三句,其間有時間的變化(“微月”到“雨”),或許還有空間的變化(“楓林”到“嶺色”),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目光由近轉(zhuǎn)向遠,所見景色由亮轉(zhuǎn)向暗,“嶺色”是形容迷茫一片。通常詩歌達成意境,往往是從小寫到大,從靜寫到動,這首詩恰恰相反,所達成的意境卻深邃而遼遠,是因為詩中情感深厚,感官的廣度濃縮成為心理的深度。然而,這里描寫感情非??酥?。第二句有意隱去了“分付”的主體,而“流人”只見于詩的題目中,“流人”與“客”的身世際遇,均未著之字面;這一句中“客心”如同“鳴箏”一樣都是意象,卻是當(dāng)成一物來寫的。只是到了全詩末尾,形容“淚痕”曰“深”,才見情感色彩,正是恰到好處。“淚痕深”又呼應(yīng)第二句的“客心”,雖是“客”之所見,卻也深感共鳴。回過去看,第一句和第三句中的物象都帶有主觀因素,蘊含著“流人”與“客”濃厚的情緒。第三句既可以理解為自然界的聲音,也可以理解為樂曲之聲。記得先父沙鷗先生曾說,詩的意境來自于形象與感情達到完全的融合,這首詩算得上是好例子。
賈島《題李凝幽居》:“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唐朝詩人中,我自忖心境最相契合的是賈島,他的詩概而言之,曰空,寂,幽,冷。此詩中間兩聯(lián),寫了四個動作或變化,卻予人靜謐無聲之感。所有的動作都是慣常的,所有的變化都是恒定的。頷聯(lián)近觀,頸聯(lián)遠望,此種靜謐由局部展開至于全體。至于“推”“敲”二字哪個更好,朱光潛在《咬文嚼字》中說,推可以無聲,敲不免有聲;推只有僧人自己,敲則廟里還得有人應(yīng)門。這些我都贊同;但他說“比較起來,‘敲’的空氣沒有‘推’那么冷寂”,我卻覺得,敲有如前人之“鳥鳴山更幽”,而未必一定有人會來應(yīng)門,只是期待而已,興許久久不來,讓人在那里空等。至于朱氏擔(dān)心因此“驚起了宿鳥,打破了岑寂,也似乎頻添了攪擾”,在我看來,這句的“僧”與上句的“鳥”僅僅是兩個意象,彼此沒有同在一個現(xiàn)實情景里的關(guān)系,類似詩人別處所寫的“歸吏封宵鑰,行蛇入古桐”(《題長江》)、“雁過孤峰曉,猿啼一樹霜”(《送天臺僧》)等,只要這些意象共同達成所需要的意境就行了。
賈島《客喜》:“客喜非實喜,客悲非實悲。百回信到家,未當(dāng)身一歸。未歸長嗟愁,嗟愁填中懷。開口吐愁聲,還卻入耳來。常恐淚滴多,自損兩目輝。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痹娙擞械脑娨庀筘S富(不少五律的頷聯(lián)或頸聯(lián),一句中容納三個意象,如前引“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等),字斟句酌;有的詩(多是古風(fēng))則如這首《客喜》,直抒胸臆,質(zhì)樸無華,上承魏晉詩、《古詩十九首》乃至《詩經(jīng)》筆意。唐詩寫旅愁的很多,很少如這首揭示內(nèi)心和境遇到這般深切程度的。三四句,七八句,都刻畫入骨,非有親身體驗不能道得。結(jié)尾歸到一個細節(jié),簡直驚心動魄,且見出苦吟的功夫。杜甫《登高》尾聯(lián)“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尾聯(lián)“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都是類似寫法,最后落到實處,以免寫空泛了。
李賀《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痹娙嗽谒詈玫?、最具代表性的詩作中所知、所見、所感的那個世界,完全不是我們(包括唐朝大多數(shù)詩人在內(nèi),李白與李賀也根本不是一路)通常所知、所見、所感的世界。他的《李憑箜篌引》《夢天》《金銅仙人辭漢歌》和這首《蘇小小墓》似乎也有一點真實(假如把傳說也視為一種真實的話)的依托,但這個真實多半也是他想象出來的,或者借助想象使其脫離了原來的真實。有人說,李賀詩里的境界好比《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我答,大觀園是重構(gòu)的人間,李賀的詩所描繪的是非人間,完全不同。
李賀《夢天》:“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玉輪軋露濕團光,鸞珮相逢桂香陌。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此詩前半,尚且是對既有傳說加以經(jīng)營,想象出一個天上仙境,自第五句起,詩人自己進而置身其中,因此擁有了一個從人間之外俯瞰人間的奇特視點,而且運用得那么充分,無論時間(“更變千年如走馬”)還是空間(“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都非人間尋常想象所能企及。賈島寫的是人間里的非人間,李賀寫的是人間外的非人間。
杜牧《九日齊山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苦雨老人說:“我所覺得有趣味的是杜牧之他何以也感到忍過事堪喜?我們心目中的小杜仿佛是一位風(fēng)流才子,是一個堂驩(Don Juan),該是無憂無慮地過了一世的吧?!?《杜牧之句》) 堂驩,今譯唐璜,拜倫敘事長詩《唐璜》的主人公。在我看來,杜牧是一位有真情但不久久留情,哀傷而不痛苦,雖然深諳世事無常,筆下卻相當(dāng)簡潔明凈的詩人。這首詩讀到“菊花須插滿頭歸”,或許稍嫌跡近輕浮,但有上句“塵世難逢開口笑”兜底,又覺得并不過分,只是偶爾舒展一下而已。下一聯(lián)也是如此,第五句“酬”字未免來得隨意,第六句“恨”字卻動人心魄。
陳陶《隴西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蓱z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蔽覐牡诙洹拔迩А毕氲?,第三句之“骨”及第四句之“夢里人”,自非單數(shù),而是累累白骨散落在荒涼之地,“春閨”也分布于天下各處。這正是此詩震撼人心的地方。那些春閨夢是暖暖的,長長的,太陽升起猶遲遲未醒,同一個太陽也照耀著具具白骨,而這曾是一個個年輕、強壯、用“貂錦”裝扮得漂漂亮亮的將士。一具白骨對應(yīng)一處春閨,一位夢里人。我把這意思說與友人史航,他說,“可憐”也是要乘以五千的。
二〇二〇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