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xiāng)蘇州木瀆,作為有清以來當之無愧的“吳中第一鎮(zhèn)”,二千五百年來多有起落,揆其要者,主要有四個節(jié)點:緣、起、繁、盛。緣,吳越春秋中的闔閭大城所在;起,因著東晉名臣陸玩而形成的山村聚落;繁,北宋年間正式成鎮(zhèn);盛,清乾隆年間,描繪蘇州煙水繁華的《盛世滋生圖》,木瀆為主要場景之一。
吾鄉(xiāng)蘇州木瀆,是范仲淹的故鄉(xiāng)。文正公立言、立功、立德,其三不朽者維千年而不墜,一向是讀書人和官員中的標桿人物。木瀆是其祖塋、義田所在地,也是他畢生事業(yè)落在空間維度上的重要坐標。木瀆天平山為其家祠所在,東側村莊,至今還名曰“范家場”。
開市建鎮(zhèn),是木瀆的物理形成;范氏崛起,是木瀆的精神形成。而這兩點的交匯處,在北宋慶歷到皇祐年間。此時恰逢宋仁宗垂拱而治,熙熙攘攘,天下歸心,木瀆也就籍著歷史大勢,逐漸浮出水面,重新讓時人認識了自己的美麗和莊嚴。而這股大勢的制造者、推動者,就是宋仁宗。
可以說,仁宗是木瀆的恩人。沒有他,可能吾鄉(xiāng)的發(fā)展,又是另一番模樣。
“共治時代”的君臣關系
文丨張秋平
仁宗是宋朝第四位君主??たh制以來,中國的統(tǒng)一王朝,漢唐明清,政治氣質(zhì)和文化氣質(zhì)各有不同。同漢唐相比,宋朝地削國弱;同明清相比,又官冗事繁。而正于此確定了今后一千年中華文明的精神氣質(zhì)和人文氣質(zhì),其摶造者,正是宋仁宗。
但可惜,民間對于仁宗的了解,僅止于一些元明話本傳奇中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如“貍貓換太子”系列)——即故事中,仁宗也只是“背景板”而已。
幸而,文史學者吳鉤近日推出力作《宋仁宗:共治時代》(以下簡稱《宋仁宗》,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清晰明快又溫和細密地將仁宗的一生娓娓道來,讓我們知道,這尊永遠退居幕后的國朝仁君,其實也是一位國族圣人。
筆者之于范仲淹及范仲淹學一直深有興趣,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仁宗是范氏的“背景板”。但隨著對于《宋仁宗》的閱讀,不得不說,范仲淹固然偉大,但如果沒有仁宗有意識的信任、加持乃至無意識的理解、寬容,前者當無法成就其千年的英名。
以下,就說說二人之間張力的結構、發(fā)展、局面,以及筆者的相關思考。權作讀書筆記,四千八百字,乃貢方家一哂。
劉太后的居心
天圣七年,在西元為1029年,是劉娥最為舒心的時期。這位被史學家稱作“章獻太后”的宋真宗皇后,其嫡子仁宗趙禎雖已成年,但她依舊臨朝稱制,已進入第八個年頭。就在這一年,二月,她逼使知樞密院事曹利用自殺;六月,又罷首相王曾。如此,中書、樞密二府元氣大傷,朝中再也沒有能制衡她的元老級大臣了。
也就在這一年,曾因反對太后垂簾聽政而被貶謫的前宰相李迪入京。劉太后召對,說,你以前不愿意讓我操縱國事,是錯的。你看看,我現(xiàn)在對皇帝好不好?李迪客氣地答道:“臣受先帝厚恩,今日見天子圣明,誠不知太后圣德乃至此。”語氣軟中帶硬,但正面頂撞太后的勇氣,是再也沒有了。
然而,就在這一年冬至,她遇到了范仲淹。
這一天,皇帝率百官為太后賀壽,然后接受朝拜。秘閣校理范仲淹即上疏反對,說天子可以事親,但不能為臣;內(nèi)廷可以對太后行家人禮,但同大臣在一起,就不能“虧君體,損主威”。這驚天一擊,是太后自以為敉平外朝后遇到的第一次挑戰(zhàn)。范仲淹又上一疏,索性直接要求太后歸政。這兩份奏章都被太后留中不發(fā)。
這事兒嚇壞了晏殊。
兩年前,范仲淹在籍居母喪,知應天府(商丘)晏殊久聞其賢名,請他來應天書院任教。應天府為北宋的南京,其書院是國子監(jiān)(國立大學)級別,恰好也是范的母校。范氏在任教之余,向宰相王曾、張知白和參知政事(副相)呂夷簡等寫了份洋洋萬言的《上執(zhí)政書》以作自薦。
此書傳誦一時,也深得王曾賞識。次年,晏殊回京任御史中丞,有推薦賢才的任務,因此王就暗示他舉薦范到中央任職。所以,名義上晏還是范的政治擔保人,后者在朝廷的功過,前者負有一定的連帶責任。
更何況,在留守南京前晏殊已經(jīng)是樞密副使,正是因反對太后徇私任命親朋故舊為樞密使,而被逐出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回來,又見范仲淹直接攻擊太后,怎能不嚇得氣急敗壞。
然后就發(fā)生了那段著名的對話。晏殊指責范“狂率邀名”,范立即反駁說,我就是怕對不起你的舉薦,才如此忠直,沒想到反而因此獲罪于你。吵完架回去,范仲淹仍憤憤不平,寫了一通《上資政晏侍郎書》,并提出了著名的“共理天下”的思想,引起朝野震動,也引起了宋仁宗的高度關注。
當然,因太后勢大,范仲淹的言行不可能得到朝廷任何正面響應。沒多久就被外放為河中府通判,是為第一次被貶。
三年后,劉太后以天子袞冕拜謁太廟,沒多久就一病不起。她終其一生也沒歸政于皇帝。
皇帝的家事就是國事
明道二年(1033)三月廿九日,劉太后賓天。那時,皇帝雖然年輕,也已二十四歲;范仲淹則以四十五歲“高齡”,還是一名外州的八品通判。
范仲淹1015年成進士后近二十年,雖然聲譽日彰,也勇于任事,但始終仕途蹭蹬,歧路徘徊。
他一向敢于自薦。任泰州西溪鹽倉監(jiān)的時候,即上書樞密副使張知白,表達自己“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三年后直接給垂簾聽政的劉太后《奏上時務書》,發(fā)誓“欲傾臣節(jié),以報國恩”;于應天府丁憂教學的時候,又給王曾、張知白等《上執(zhí)政書》,所謂“冒哀上書,言國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憂”。其不甘寂寞如此。
皇帝親政后,立即將范仲淹召回,給予臺諫重任,為右司諫。正在此時,外朝遇到了一樁內(nèi)廷大事:仁宗廢后。
是年底,深宮爆發(fā)家庭矛盾,皇后郭氏掌摑皇帝。后者大怒,決意廢后。如果范仲淹貪戀富貴,完全可以袖手旁觀,因為這畢竟是皇帝家事,而且郭氏平時剛毅刻薄,人緣很差,無論是朝中宰相(呂夷簡)還是宮中內(nèi)侍(閻文應),都對“廢后”極為支持。
這次范仲淹所反對的,既是將自己不次擢拔的天子,也是資望威望高不可攀的宰相。但是,他堅持認為,有小故而無大過,廢后就是非禮,自古以來,無理廢后者皆有災殃。因此,他“非不知逆龍鱗者掇齏粉之患,忤天威者負雷霆之誅”,卻一意孤行,非要為郭皇后討個公道。
仁宗盛怒之下,根本不給范仲淹等諫官廷對的機會,一紙敕令,將其押送出京,出知睦州。這是他第二次被貶。
但是,家庭問題顯然無法政治解決。沒過多久,仁宗就開始思念郭氏,也開始懷念范仲淹的忠直。才一年有半,即召范氏回京任天章閣待制,不僅升了官,還成了皇帝的高級幕僚。也就在此時,力主廢后的內(nèi)侍閻文應得知仁宗同郭氏又暗中溝通,大驚失色。此時郭氏生病,皇帝叫閻帶著御醫(yī)去照看,沒幾天,郭氏身亡。
范仲淹開始絕食,決定入宮同閻文應辯論。按照他的計劃,如果范勝,皇帝就當處死殺害郭氏的疑兇閻;如果閻勝,范就和他一起死。事實上,郭氏暴卒固然可疑,但指控閻文應加害,也沒有十足證據(jù)。不過范仲淹憑著本能的敏銳和顯然的推理,認定閻就是兇手。
第二天清晨進宮前,他同家人訣別,將家事托付給長子,也就是說,郭氏不得申冤,他就不打算活著回家了。仁宗聽他的控訴,才知道案件原委,“遽命竄(閻)文應嶺南,尋死于道”。郭氏,這位打入冷宮而莫名其妙死去的廢后,也應該瞑目了吧。
“共理天下”的邏輯
“廢后”案的主謀固然是仁宗,而支持者則是閻文應和呂夷簡。前者已死,范仲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呂相公”身上。呂夷簡自然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范的火力目標,因此非常機巧地任命范為“權知開封府”,試圖以繁重的首都行政任務來轉移范的注意力。但范仲淹依舊保持著旺盛的“戰(zhàn)斗力”,不斷全方位批評和建議,這就是后來仁宗下詔嚴禁的“越職言事”。
一般史學家都認為,范仲淹攻擊呂夷簡太厲害,才導致第三次被貶,外放饒州,但吳鉤的《宋仁宗》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是“密請建立皇太弟侄”才觸怒了皇帝。景祐年間,仁宗已是二十五六歲。中古時期的男子這個時候還沒兒子,是很罕見的。而且他甫親政就大病一場,讓人不得不擔心王朝的繼承問題。
范仲淹知道這種建白會冒犯皇帝,誰都不愿意自己的生命力和生育力被雙重否定。但他從來認為,皇帝的家事就是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士大夫既以天下為己任,就應該發(fā)揚蹈厲,奮身其中。這也反應了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邏輯在北宋時期的特殊演化。
西漢即有皇帝和二千石(指宰執(zhí)疆臣)共治天下的說法。但這個“治”只是責任,談不上權利可言。到東晉又有“共天下”的說法,但這也只是歷史事實,并非意識形態(tài)。直到北宋開國,“共治”則有了“同治”“共理”“分享”這三重含義的演進。
所謂“同治”,指的是太祖太宗年間的想法,政務雖可能由皇帝乾綱獨斷,但具體處理還是需要二府(中書和樞密)來切實執(zhí)行。
至于“分享”,指的是神宗年間的想法。熙寧四年(1071),宋神宗說道,變法有什么壞處呢?只是士大夫不高興而已,百姓卻沒什么不便。文彥博答道:“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span>
雖然討論的是變法的利益所在,但這里的“為與士大夫治天下”已經(jīng)有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和“為士大夫而治天下”的含義。
由“同治”而“共理”,最后“分享”,在這一串政治含義強烈遞進的邏輯過程中,仁宗朝的“共理”理念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非常關鍵,而范仲淹是這一理念的倡導者。
他一直警告當局,不能獨斷,不能偏聽,獨斷則有過失,偏聽則失民心。范仲淹的思想也有個發(fā)展過程。最初在應天府時期他認為,天下應該是君主同圣賢共理;到天圣年間,開始覺得,“大臣小臣”都應該是共理的主體;其后更認為,共理天下者,應該是“天下俊賢”。
也正是如此“不見外”的政治堅持,使得范仲淹不斷有“越職言事”的勇氣,雖三次被貶而不悔。
令人尷尬的“朋黨”
范仲淹“以天下為己任”的“共理”思想,難免會對君權指指點點,這引起了仁宗的高度戒懼。據(jù)《宋仁宗》,景祐五年,皇帝告訴當時的宰相,也是少年時的老師張士遜:“范仲淹嘗有疏乞廢朕?!睆埡荏@訝,說這可是殺頭的大罪,證據(jù)呢?皇帝說,奏章我沒看到,但有許多人向我舉報過。
張士遜答道:“人臣而欲廢君,無輕典;既無明文,則不可以空言加罪。”皇帝非常認可。吳鉤認為,這體現(xiàn)了仁宗的寬宏,此是固然,不過這也表現(xiàn)出皇帝對于范仲淹剛毅果決背后之意識形態(tài)的疑慮,已經(jīng)非常嚴重了。
仁宗對于范仲淹的另一條疑慮,則是“朋黨”。而客觀來說,北宋最為鼓呼相應的黨團,確實是“范仲淹集團”(漆俠語)。
朋黨是客觀存在,但論其分野,則大有可觀。漢代以朝野,唐代以門閥,但到了北宋初年,士大夫各自為政,并沒有朋黨產(chǎn)生。
宋仁宗親政之前,即劉太后聽政時候,名相魚貫而入,寇準、丁謂、王欽若、呂夷簡,史書上對他們有共同的評語,“智數(shù)過人”。也就是說,他們極聰明,極能干,老于世故,精于吏事,但只有權欲而沒有理想,只有利益而沒有氣節(jié),只有謀略而沒有格局。
唐末五代,清流盡毀。歷經(jīng)戰(zhàn)火離亂的知識分子依違于權臣軍閥的屠刀之下,而以“十朝元老”為榮。這當然是歷史的悲劇,但也造成宋初皇帝對士大夫深刻的鄙薄。《宋仁宗》里所言“太祖英?!倍鴱脑紫嗍种惺栈貨Q策權,正是這種倫理鄙薄在政治上的映射。
但士大夫和普通知識分子,其基于傳統(tǒng)文化的信念,雖然花果飄零,卻從未徹底打散。所謂“從道不從君”的主體意識,“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意識,“共治天下”的權利意識,在天下太平后,又漸漸凝聚,其人格化代表,就是范仲淹。
尚未貴顯的時候,范仲淹已經(jīng)“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因此“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以君子而成黨,確實自范仲淹始,這也給中華文化的正面演化帶來了全新的機運。
仁宗各種擔憂,還是在慶歷三年(1043)拜范仲淹為參知政事(副相)。但次年,又發(fā)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宋初大儒徂徠先生石介在給好友富弼的信中,責成他力行“伊霍之事”。富弼是樞密副使,也是范氏“朋黨”,因此二人聽到這一傳聞,都極不自安,主動辭職。
“伊霍之事”,指的是廢立君主,但石介原文其實是“伊周之事”,希望富弼像伊尹和周公一樣輔佐幼主,看來謠言的指向,其實是范氏集團。
仁宗再一次展現(xiàn)了他寬仁厚重的一面,慰留范、富。但終究朝議洶洶。千夫所指之下,二人只能黯然而去,所謂“慶歷新政”,迅速成為了一抹歷史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