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1968年生于遼寧沈陽。作家,學者,現(xiàn)任故宮博物院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已出版長篇歷史小說《舊宮殿》《血朝廷》,歷史散文集《紙?zhí)焯谩贰斗撮喿x:革命時期的身體史》等。
導讀:
一生放達,半世飄零,中國文人其實都不想學蘇東坡,但蘇東坡卻活成了中國文人的標桿。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祝勇
一
宋神宗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被貶黃州已經(jīng)三年的蘇東坡,見到了好友王鞏和隨他遠行的歌伎柔奴。王鞏當年因受蘇東坡“烏臺詩案”牽連而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他的歌伎柔奴不離不棄,隨他遠行。此次,他們自南國北歸,路過黃州,與老友蘇東坡見面。蘇東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柔奴這柔弱的女子飽經(jīng)磨難之后,依舊是那么年輕和漂亮,而且增了幾分魅力:“萬里歸來年愈少,笑時猶帶嶺梅香”,蘇東坡心有不解,弱弱地問一聲:“嶺南的風土,應(yīng)該不是很好吧?”柔奴坦然相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碧K東坡心有所動,寫下一首《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
風起,
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
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
卻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北宋]蘇軾:《定風波》)
蘇東坡一生作詞無數(shù),我書架上擺著厚厚二十卷《蘇軾全集校注》,其中詩詞集占了九卷,文集占了十一卷。在黃州最困頓的三年,反而讓蘇東坡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高峰,“大江東去,浪淘盡”(《念奴嬌》),“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臨江仙》),“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定風波》)……這些名句都是黃州賜給他的,更不用說前、后《赤壁賦》這些散文,《寒食帖》《獲見帖》《職事帖》《一夜帖》《覆盆子帖》(以上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以上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這些書法名帖了。在這些林林總總的作品中,這首《定風波》(“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或許并不顯眼,但我想,對蘇東坡來說,這次見面、這首詞的書寫都是重要的,因為它們讓蘇東坡安心,或者說,讓已經(jīng)安心了的蘇東坡,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安心。
自元豐三年抵達黃州,蘇東坡就被一個又一個的困境壓迫著,以至于在到黃州的第三個寒食節(jié),他在凄風苦雨、病痛交加中寫下的《寒食帖》,至今讓我們感到渾身發(fā)冷。時隔九個多世紀,我們依然從《寒食帖》里,目睹蘇東坡居住的那個漏風漏雨的小屋:“小屋如漁舟,蒙蒙水云里?!辈粌H蘇東坡的人生千瘡百孔,到處都是漏洞,連他居住的小屋都充滿漏洞。風雨中的小屋,就像大海上的孤舟,在蒼茫水云間無助地漂流,隨時都有傾覆的可能。
其實《寒食帖》里透露出的冷,不僅僅是蕭瑟苦雨帶來的冷,更是彌漫在他心里的冷。官場上的蘇東坡,從失敗走向失敗,從貶謫走向貶謫,一生浪跡天涯,這樣的一生,就涵蓋在這風雨、孤舟的意象里了。
但蘇東坡熬過來了,漸漸和異鄉(xiāng)、和苦難達成了和解,能夠長期共存、和諧相處。蘇東坡一定是這樣想的:苦難啊,你千萬不要把我打倒,要是把我打倒了,你又去欺負誰呢?還是咱倆一起,長久做伴吧。在黃州,他耕作、蓋房、種花、釀酒、寫詩、畫畫,眉頭一天天舒展,筋骨一天天強壯,內(nèi)心一天天豐沛。他的心,漸漸安了下來。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心為什么會安,直到那一天,他聽到柔奴輕輕地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心中恍然大悟,原來他心安,是因為他把這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黃州,當作了自己的家。
二
蘇東坡的家,原本在四川的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岷江、大渡江和青衣江交匯處一座美麗的小城。十幾年前,我第一次去眉山,就喜歡上了這里。這里有茂密的叢林,有低垂的花樹,有飛檐翹角的三蘇祠,還有一條名叫時光的河,蘇洵、蘇軾、蘇轍一家就住在這條河的中游,他們青衫拂動,笑容晶亮,形容舉止,一如從前。我寫《在故宮尋找蘇東坡》,寫《蘇東坡》紀錄片,在北京、成都、眉山之間不停地游走,每一次到眉山,我都會異常興奮。我覺得我是來見一個熟人,他姓蘇名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我一廂情愿地把他視為好友,盡管我在他的眼里默默無聞。
蘇東坡自從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一起離開眉山進京趕考,就幾乎再也沒有回到過他的家。只有在第二年春季殿試(歐陽修為主考官,梅堯臣等為判官)后,突聞母親去世,蘇東坡和父親、弟弟一起回鄉(xiāng)居喪,以及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蘇洵在五十八歲上病逝于汴京,蘇氏兄弟一起護喪還家,將父母合葬。
又過了四年,到了熙寧三年(公元1070年),蘇軾給故鄉(xiāng)的鄉(xiāng)僧寫信,托付他們照看祖上墳塋,此札就是《治平帖》(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內(nèi)容如下:
久別思念,不忘遠想,體中佳勝,法眷各無恙。佛閣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數(shù)年念經(jīng),度得幾人徒弟。應(yīng)師仍在思蒙住院,如何?略望示及。石頭橋、堋頭兩處墳塋,必煩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頻與提舉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歸去,相見未間,惟保愛之,不宣。軾手啟上。治平史院主、徐大師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治平”,是蘇軾故鄉(xiāng)眉州一寺名。《治平帖》筆法精細,字體遒媚,是蘇軾早期書法典型的風格。所以元代趙孟頫在卷后題跋中說它“字劃風流韻勝”。
蘇軾、蘇轍兄弟名字里都有一個“車”,蘇東坡的兒子蘇邁、蘇迨、蘇過、蘇遁名字都是“走之旁”,不知是否暗示了他們一家將越走越遠——蘇東坡在宋神宗時任職于鳳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從湖州貶謫至黃州), 宋哲宗即位后出知杭州、潁州、揚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黨執(zhí)政被貶往嶺南的惠州,最終到達大海另一邊的儋州,直到宋徽宗時,才獲大赦北還,不幸于途中常州溘然長逝。
但蘇東坡對眉州的家始終是充滿懷戀的,無論他走得多遠,故鄉(xiāng)都會如影隨形,跟著他走。因此說,故鄉(xiāng)并非只是我們身體之外的某一個地點,它也在我們身體的內(nèi)部,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它先天地內(nèi)置于我們的身體中,連接著我們的血管神經(jīng),牽動著我們的痛癢悲歡。
當然,狹義上的故鄉(xiāng)是千差萬別的,是各有千秋的,是百家爭鳴的,我相信并非所有人的故鄉(xiāng)都像歌里唱的那樣美麗而豐饒,正如并非所有人的父母都像書上寫的那樣慈祥和善良。一個人的故鄉(xiāng)不可能是所有人的故鄉(xiāng),正如一個人的母親不可能成為所有人的母親。不排除在有些人的記憶里,故鄉(xiāng)是冰冷甚至是殘酷的,哪怕是同一個的故鄉(xiāng),在不同人的心里也會留下迥然不同的印象。比如紹興,既是陸游的故鄉(xiāng)也是魯迅的故鄉(xiāng),但陸游和魯迅這兩個“同鄉(xiāng)”對于故鄉(xiāng)的印象卻并不一致,于是我們看到了兩個彼此“打架”的紹興——陸游詩里的紹興,“門無車馬終年靜,身臥云山萬事輕”,這是一個溫潤的、閑適的、可以睡覺打呼嚕的地方;魯迅筆下的故鄉(xiāng)紹興則顯得陰冷灰暗,猶如一塊均質(zhì)的巖石,有泰山壓頂之勢。魯迅是從進化論的角度出發(fā),站在啟蒙者的立場上,批判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愚昧與落后,他筆下的“故鄉(xiāng)”,是文化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是封建主義的“故鄉(xiāng)”,是扼殺了閏土、祥林嫂、華小栓生命力的故鄉(xiāng),不全然是他個人生命里的故鄉(xiāng)。
但這些都與蘇東坡沒關(guān)系,蘇東坡既不認識陸游,也不認識魯迅,但他認識蘇洵,認識蘇轍?!疤扑伟舜蠹摇崩锏摹叭K”,天天膩在一起,當然是在故鄉(xiāng),在他們成為“唐宋八大家”之前。在蘇東坡的心里,故鄉(xiāng)是干凈、單純、燦爛的,一如他“像少年啦飛馳”的舊日時光。一個人在少年時代總會向往遠方,但當他歷盡滄桑、故鄉(xiāng)成為遠方,他對故鄉(xiāng)家園的懷戀就會在每個夜晚沉渣泛起,讓他熱淚縱橫。蘇東坡愛自己的父母,愛自己的弟弟,愛自己的妻子。只是當他回憶他們時,他們早已四散分離,甚至已經(jīng)生死相隔,只有在故鄉(xiāng),在從前的家里,他們才能聚齊。
終于,在離家二十年后,不惑之年的蘇東坡,在密州(今山東省濰坊市諸城市。)給亡妻寫下了一首詞,這就是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千里孤墳,
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
塵滿面,
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
小軒窗,
正梳妝。
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
短松岡。
([北宋]蘇軾:《江城子》)
只有在夢里,蘇東坡才能跨過千山萬水,回到故鄉(xiāng)眉州,回到自己從前的家。他推開門進去,看見自己的妻子還坐在原來的地方,在軒窗下面梳妝。她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漂亮,而自己已然老去,滿面塵土,滿鬢斑白,即使彼此看見,她也認不出自己了。于是,他們相對無言,只有兩行熱淚,默然流下。
這首詞,無華麗的辭藻,無炫目的技巧,無深奧的用典,質(zhì)樸得完全不需要翻譯,但我認為這是蘇東坡最令我們感動的一首詞,因為詞里的感情,至真,至深。
蘇東坡對王弗的那份深情,就是對家的深情。
三
《新歲展慶帖》
在《江城子》之前,幾乎沒有人填詞來寫自己老婆的。同樣,在蘇東坡之前,中國的詩詞歌賦,描寫田園的不少,描寫家園的卻不多?;蛟S是因為家太日常,太瑣碎,所以不入文人的法眼,而糟糠之妻,更是一點也不浪漫,上不了文學的臺面。
但在中國文化中,家無疑是重要的。我們往往把結(jié)婚說成“成家”,把“成家”與“立業(yè)”相提并論,可見“家”在一個人生命中的重要性。儒家士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確立了天下—國—家—身(個人)之間的序列關(guān)系,在我看來,在這個序列中,最核心的環(huán)節(jié)是家,家是身(個人)與國之間的紐帶。有了家,個人才有了具體的容身之所。個人是家的細胞,而家又是國的模型。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齊家,是對治國的預演。一個人只有通過家,才能跟國發(fā)生真正的聯(lián)系。
那什么是家呢?首先,家是一個房子,包括房子里的一切物質(zhì)。沒有房子,一個人就無家可歸。今日之中國人熱衷買房,其實他們心里想的不僅僅是房,而是家。中國房地產(chǎn)熱,外國人難以理解。有了房子,對家、家園的理想才有了安頓之所,否則一切都是空中樓閣。
其次,家是房子里住著的人,因此它不只是物質(zhì)意義上的存在,它的核心是人。沒有人的房子只是房子,或者說是不動產(chǎn),有了人(親人),房子才成了家。蘇東坡記憶里的那個家,有父母,有弟弟,也有王弗,一個也不能少。哪怕王弗已經(jīng)去世十年,她仍在原處,在原來的窗下坐著,等待著丈夫歸來。所以,《江城子》里,王弗始終是在場的。蘇東坡的一生,王弗也始終是在場的。
第三,家里的人不是孤立的人,而是一個集體,通過血緣的紐帶彼此聯(lián)系。血緣比人更抽象,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存在著,對于一個“家”來說,它是具體的,一家人的相貌、性格、習慣、思維、文化甚至命運都與它有關(guān)。血緣是家的本質(zhì),但血緣是很難表述的。古代中國人很聰明,在寶蓋頭下面加一個“豕”,就清晰地表達了“家”的含義。“豕”就是豬,在商代甲骨文中,“豕”就直接畫成豬的形狀。所謂的“家”,就是屋檐下面加一頭豬(甲骨文中也有把“家”畫成屋檐下的兩頭豬的)。不是號召養(yǎng)豬(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鄉(xiāng)村見到過的一條標語,上寫:計劃生育政策好,少養(yǎng)孩子多養(yǎng)豬),而是以隱喻的方式描述血緣的存在。在古人看來,豬是一種能繁衍的動物,沒有什么比它更能代表血緣的傳承。古代的家都有家譜,現(xiàn)代的家沒有家譜了,但也一般都有一本相冊,記載著一個家庭乃至家族的來龍去脈,其實就是為血緣的傳遞提供物質(zhì)的證據(jù)。血緣是一條看不見的線,把一代代人串起來,無論他走出多遠,那條線都牽著他,該回來的時候他終會循著血緣的線索,如約而返。當下的中國人,每逢春節(jié)都要躋身于春運的大潮中。中國沒有一條法律規(guī)定春節(jié)必須回到父母身邊,但中國人心里裝著一個堅定的信念,就是在這個日子,無論多遠都要回到父母身邊。因為父母代表著一個人生命的源頭,回到父母所在的那個家,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回家。這是文化的力量,在很多時候,文化的力量比法律的力量還大。法律依靠強制,文化則體現(xiàn)為內(nèi)在的需求?!案改冈冢贿h游”,說明父母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在現(xiàn)代生活中已不可能做到這一點了,但在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是可以做到的。在中國人心里,夫妻的家只是“小家”,有父母的家才是“大家”,只有父母在,那條血緣連線才在,血緣的傳承才能被看見,被體會,被感動。沒有了血緣,一個人被孤立出來,他就不再有家,即使他有再大的房子。
四
《題竹圖》
蘇東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的家。
他的老爸蘇洵,擅長于散文,尤其擅長政論,議論明暢,筆勢雄健,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嘉祐集》二十卷,但我以為他最大的成就,是培養(yǎng)了蘇軾、蘇轍兩位學霸。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禮部考試中,一個考第二,一個考第五,殿試中,宋仁宗親自主持策問,蘇軾、蘇轍兄弟二人成為同科進士,名震京師,連宋仁宗都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對皇后說:“吾今日又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蹦且荒辏K軾二十二歲,蘇轍十九歲。蘇氏兄弟后來在文學上的成就,不可車載斗量,只不過這一切,老蘇洵都看不見了。
蘇東坡一生坎坷,所幸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與他生活十年,正是他“出道”的十年,蘇東坡的率直天真,甚至近乎桀驁不馴的天性,既容易傷人,又容易傷己,王弗的運籌叮嚀,讓他少受了不少折磨,也給了他許多撫慰。年少輕狂的日子,蘇東坡沒出“大事”,主要是因為王弗教育得好。只可惜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在二十七歲的大好年華上去世,那一年,蘇東坡也只有三十歲。
王弗之死,讓蘇東坡痛摧心肝。蘇軾在《亡妻王氏墓志銘》里說:“君與軾琴瑟相和僅十年有一。軾于君亡次年悲痛作銘,題曰‘亡妻王氏墓志銘’?!逼届o的語氣下,寓絕大沉痛。
宋神宗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王閏之成為蘇東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稱其“二十七娘”。但她也在四十六歲上溘然長逝,與蘇東坡相伴的時光,也只有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是蘇東坡在政治旋渦里不斷嗆水、不斷撲騰的二十五年。王閏之二十一歲從家鄉(xiāng)眉州來到京城汴京,爾后陪同蘇東坡,共同輾轉(zhuǎn)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黃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杭州、穎州、揚州等地,“身行萬里半天下”,與蘇東坡不僅同甘,而且共苦。最困難時,和蘇軾一起采摘野菜,赤腳耕田,陪伴蘇東坡渡過了生命中的最大危機。
有人詬病,王弗去世剛滿三年,蘇東坡就娶了她的堂妹,有些不地道。對此,蘇東坡解釋說:
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于天。([北宋]蘇軾:《祭亡妻同安郡君文》)
“通義君”,就是王弗;“沒不待年”,是說王弗去世尚不到一年,東坡和閏之的婚事便已定下。這樣做目的很簡單:唯有閏之作為繼室,王弗留下的兒子蘇邁才不會受到歧視。后來的事實證明,王閏之對姐姐的兒子蘇邁和自己后來所生的蘇迨、蘇過,“三子如一”,皆同己出,以至于蘇東坡用“愛出于天”來形容她。
蘇東坡的長兒媳、蘇邁之妻呂氏在十一年前(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就去世了。王閏之去世這年(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次子蘇迨之妻(歐陽修的孫女)又去世了,蘇東坡寫下《尊丈帖》,帖中說“近以中婦喪亡,公私紛冗,殊無聊也”,可見他心情黯然。此帖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第二年,即宋哲宗紹圣元年(公元1094年),蘇東坡被他昔日的好友、宰相章惇貶至惠州?;葜菰趲X南,就是五嶺(也叫“南嶺”)之南,就是王鞏和柔奴曾經(jīng)到達的地方。即使在宋代,那里也是遙遠荒僻之地,用今天的話說,叫欠發(fā)達地區(qū),只有廣州等少數(shù)港口城市相對繁榮。為了到達那里,他要由長江進入贛江的急流險灘,其中包括最為恐怖的“十八灘”,文天祥詩曰“惶恐灘頭說惶恐”,這惶恐灘,就是贛江十八灘的最后一灘。蘇東坡過此也留有一詩:
七千里外二毛人,
十八灘頭一葉身。
山憶喜歡勞遠夢,
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
積雨浮舟減石鱗。
便合與官充水手,
此生何止略知津。
([北宋]蘇軾:《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
在贛江上體驗過“激流勇進”的驚險刺激,蘇東坡要再翻越五嶺,體驗“五嶺逶迤騰細浪”的磅礴壯闊。宋代不殺文臣,政敵章惇就想借刀殺人,這把刀,就是贛江、就是五嶺,那是一條危機四伏的路,自古十去九不還。對于五十九歲的蘇東坡來說,能活著過去就算他命大。
蘇東坡知道兇多吉少,臨行前把家中的仆人都遣散了,準備輕車簡從,萬里投荒。唯有朝云,死活不肯離開蘇東坡,于是像柔奴陪伴著王鞏那樣,與蘇東坡唇齒相依。那時王弗、王閏之都不在了,朝云布衣荊釵,像王弗、王閏之一樣與蘇東坡共患難。蘇東坡歷盡風霜而屹立不倒,與他的文化自信有關(guān),也與他生活中的三位女性密切相關(guān)。
朝云陪伴蘇東坡,柔奴陪伴王鞏,情況類似19世紀俄羅斯貴族女性陪同流放的“十二月黨人”前往西伯利亞。俄羅斯的西伯利亞與中國的嶺南冰火兩重天,但流放者的地位、處境相似,區(qū)別只在于中國的流放者,身份不是囚徒,而是犯錯誤的官員。真正值得敬佩的,倒是與他們同行的婦人,她們用隱忍、包容與愛,支撐甚至重塑了男人們的精神世界。遺憾的是,在中國,表現(xiàn)這一主題的文學作品卻不多。蘇東坡寫給柔奴的那首《定風波》,也因此值得銘記。
面對蒼茫而未知的嶺南,蘇東坡心里還是有恐慌的。眼前的柔奴,自嶺南北歸,不僅容顏未曾蒼老,反而“笑時猶帶嶺梅香”,愈發(fā)明麗動人。她的笑容,她的回答,一定讓蘇東坡的內(nèi)心安穩(wěn)了許多。“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這輕言細語,如醍醐灌頂,一下子點亮了蘇東坡的目光,讓他的心瞬間開闊起來。眉州固然是他永遠的家,但隨著命運的展開,家的概念是可以放大的。浮云滄海,山高水長,只要自己能夠安心,哪里不可以安家呢?在苦難的黃州,當他開始建起屬于自己的小屋,在里面安然地生活,他不已然如此了嗎?如此的心境,他早就寫在詩里了: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無求。
便為齊安民,
何必歸故丘。
([北宋]蘇軾:《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別》)
齊安,就是黃州。在黃州做一個百姓,也不失為人生的一個選擇,何必一定要回到家鄉(xiāng)呢?
這首絕句,隨意中見風趣,我很喜歡,尤其喜歡“畏蛇不下榻,睡足吾無求”,對經(jīng)常失眠的我,不失為一種誘惑。裝修新家時,我就把前兩句寫下來,掛在我臥室的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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