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電影院》（1988）劇照
徐渭與《天堂電影院》，兩者風(fēng)馬牛，徐渭的時代沒有電影，連電都沒有，意大利小鎮(zhèn)上的托托也不認識明朝人徐渭。但當(dāng)徐渭誕生五百年大展遇上《天堂電影院》在國內(nèi)的上映，想想還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他們竟有不少相通處。不用說，徐渭和托托都是天才式的人物，小托托對電影的一切，無師自通，從小熱愛電影的他拿起攝影機，成了名導(dǎo)演。徐渭呢，八歲就“稍解經(jīng)義”，被山陰縣令劉昺賞識，在讀了徐渭的文章之后，批曰：小子能識文義……期于大成。果然，他成了一個詩、書、畫全才式的人物。紹興新開徐渭藝術(shù)館絡(luò)繹不絕的人流，就說明即使五百年后，他的書畫作品還感動著人們，甚至有人說，南北畫家都來到了展廳。更有意思的是，他還寫有劇本《四聲猿》，“意氣豪達”，被袁宏道“疑為元人作”。這么說來，徐渭還是導(dǎo)演托托的前輩同行呢。
徐 渭（1521-1593）
而在生活道路和感情經(jīng)歷上，徐渭和托托又如此相似，中西古今并沒有多么大的區(qū)隔。徐渭和托托都年幼失怙。徐渭百日時，父親徐鏓就去世了。他是父親繼室苗氏的丫鬟庶出，他的生母不要說名字，甚至連姓氏都沒有。在傳統(tǒng)中國，這種孩子，除非有父親寵愛，名份上地位極低，甚至被罵“野種”都有可能。他的兩位哥哥都大他二十幾歲，這樣的家庭情況，讓徐渭自小在這個家里不好過，敏感，緊張。幸好嫡母苗氏對他還不錯，徐渭自述“渭百其身而莫報也”。但他十歲時，苗氏還是遣散了（賣了？）徐渭生母，在徐渭晚年所作《畸譜》中，用了“奪我生母者”，這是相當(dāng)嚴(yán)厲的指責(zé)。這是對少年徐渭身心的又一道創(chuàng)傷。他變得多疑，沒有安全感，最終遇到坎坷，心理出現(xiàn)問題，自殺，殺妻，精神疾病糾纏他二十多年。難道這些都是對一個天才的磨煉？
托托的父親上了戰(zhàn)場就再也沒有回來，從小聰慧的托托，很早在電影里知道了這個事實，電影其實是這個小鎮(zhèn)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出口。但母親不肯承認，當(dāng)托托說“爸爸不會回來了”，還給了他一個傷心的耳光。幸好托托有電影院，電影帶給他歡樂與無限可能。當(dāng)然還有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電影放映員阿爾弗雷多，他倆如父如子，也如師如友，一樣熱愛電影，電影機械的操作，托托看看就會了，這一點連阿爾弗雷多都覺得不可思議，又無比欣慰。當(dāng)托托不顧一切救下火場中險些喪命的阿爾弗雷多的時候，他們的生命似乎融為一體，完成了一次交接，以后的人生故事就要靠托托自己去書寫了。阿爾弗雷多告訴托托：不要回頭，不要回來，我不要你來看我，我要聽別人談?wù)撃?！有這樣的人生導(dǎo)師，托托是幸福的?！短焯秒娪霸骸肥且粓鋈松幕卦L，而徐渭所作《畸譜》又何嘗不是。
徐渭《墨花九段圖卷》（局部）
徐渭一生歷經(jīng)坎坷，但他也有短暫的幸福時刻，二十歲“進山陰學(xué)諸生，得應(yīng)鄉(xiāng)科，歸聘潘女”，真是春風(fēng)得意。
“掩映雙鬟繡扇新，當(dāng)時相見各青春。傍人細語親聽得，道是神仙會里人?！?/span>徐渭這樣回憶他與十三歲潘女的開始——這是紹興人獨有的溫柔纏綿嗎？因為兄長不善經(jīng)營，家道敗落，拿不出足夠聘禮，徐渭只好入贅潘家。岳父潘克敬相當(dāng)看重徐渭，不但把他帶在身邊，要知道他自己是有兒子的，當(dāng)徐渭因兄長去世，家產(chǎn)被奪，岳父為他營治，居然白了頭發(fā)。在潘家六七年，“翁之敬愛某者如一日”。
妻子潘似，她并沒有名字，“以其介似渭也，名似，字介君”，她跟徐渭情投意合，很多地方都跟徐渭一樣，所以徐渭給她取名似。相識第二年他們便成婚了，之后不久便在廣東陽江得到長兄徐潞的訃告，徐渭只得回鄉(xiāng)奔喪。新婚小別，徐渭當(dāng)然非常想念，有一首《南海曲》這樣寫道：
一尺高鬟十五人，愛儂云鬢怯儂勝，近來海舶久不到，欲寄玳瑁簪未曾。
相似的性情，無盡的柔情，給青年徐渭以最大的慰藉。潘似還特別在心理上體貼徐渭，“與渭正言，必擇而后發(fā)?？治疾拢杆M”，與徐渭這樣心性敏感的人相處，她處理得恰到好處。可是好景不長，幸福總是很容易被摧毀，在生兒子徐枚前，潘似已經(jīng)得病，產(chǎn)后又加劇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此時她僅僅十九歲。顯然徐渭并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送內(nèi)兄潘五北上》表達了這種不適：
去年八月吾入科，二妹開帷送五哥。今日五哥復(fù)北上，房空鏡暗余輕羅。二月梨花幾樹云，九曲黃河千尺波。忽然念此杳如夢，落日當(dāng)舡煙霧多。
徐渭《墨花九段圖卷》（局部）
一年時間，就已天人兩隔，真是如在夢中。即使在十年后，徐渭還是無限思念，甚至落下眼淚。有詩《內(nèi)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還母所服，潞州紅衫，頸汗尚泚，余為泣數(shù)行下，時夜天大雨雪》：
黃金小紐茜衫溫，袖摺猶存舉案痕。開匣不知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抄了那么多詩，我們不難看出徐渭對潘似的一往情深，雖然在一起僅有六年，但是對于重情重義的徐渭來說，在他內(nèi)心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往后雖還有數(shù)度成與未成的姻緣，但都不歡而散，甚至在精神刺激后，誤殺張氏，也給他帶來七年的牢獄之災(zāi)。他的人生從此跌到谷底。往后只有疾病與窮困如夢魘般跟隨他，他賣貂，賣磬，賣畫，賣書，但還是入不敷出，以至于連家都沒有，只能跟隨也是入贅的小兒子徐枳到王家生活，陶望齡寫他“至藉藁寢”，也就是睡稻草的田地。天才的晚景，實在令人唏噓。
托托的感情生活一如徐渭，他們都是那種一輩子只談了一次戀愛的人。電影一開始，年邁的母親打電話給托托，她不無遺憾地感覺到，每一次接電話的都是不同的女人。三十年了，托托聽從阿爾弗雷多的勸告，再也沒有回過小鎮(zhèn)。除了愛而不得的初戀，他可能再也沒有真正愛上過別人。少年托托在火災(zāi)后接下了天堂電影院阿爾弗雷多的工作，他很快就長大了，拿起了攝影機，對著小鎮(zhèn)上的一切拍拍拍——宰牛、生崽，能用鏡頭攝取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他的人生也就此展開。美麗的艾蓮娜無意中走進了他的鏡頭，這些美妙、不確定的鏡頭成了他最初的作品，也是他一生中最看重的作品。托托對她展開追求，站在過年的窗口，希望得到艾蓮娜的回應(yīng)，但是卻沒有，他心灰意冷地走在滿是煙花的街頭。沒有想到的是，艾蓮娜主動找到了他，他們戀愛了。而后陰差陽錯，托托去服兵役，艾蓮娜上大學(xué)，他們又錯過。在近三小時的導(dǎo)演剪輯版中，艾蓮娜來電影院找過托托，留下了字條，而阿爾弗雷多沒有告訴托托，他為托托未來的生活提供了方向，去外面的世界，做你想做的事，而不要在小鎮(zhèn)上過完平庸的一生。
《天堂電影院》劇照
小細節(jié)，小道具，小托托，各種愉快溫馨的回憶，各種小巧、小心思，又不無歷史感、幽默感?？峙逻@是那么多人熱愛這部電影的原因所在，但這卻不是導(dǎo)演的最終目的。所以才有了初映十年后產(chǎn)生的導(dǎo)演剪輯版，我想這才應(yīng)該是導(dǎo)演的初衷：愛而不得的惆悵，滿是憂傷、遺憾，而這種缺憾又是以少年托托沉浸電影世界中的歡樂作底的。導(dǎo)演剪輯版的后半部，功成名就的托托回到故鄉(xiāng)，偶遇初戀女友的女兒，他憑直覺那就是，于是跟蹤，站在屋外撥通電話，一如少年時代站在女孩的窗口，女人告訴他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回去吧。最后卻又在海邊找到托托，做了他們少年時代沒有做的事，仿佛落入俗套（既然是套路，當(dāng)然一直被模仿，《一一》中NJ在日本約會初戀，結(jié)果初戀落荒而逃了；另一部國產(chǎn)片中周偉找到余虹，來到一個小旅館，結(jié)果雙方都無比僵硬尷尬）。托托問以后怎么辦，她回答以后還是老樣子。于是托托回到了羅馬，觀看阿爾弗雷多留給他的最后的禮物：少年時代沒有看到的各種接吻鏡頭，仿佛人生一場夢，戲夢人生的交織！
《天堂電影院》劇照
恰恰徐渭也有《述夢二首》，他述夢境：
伯勞打始開，燕子留不住。今夕夢中來，何似當(dāng)初不飛去？憐羈雄，嗤惡侶，兩意茫茫墜曉煙，門外烏啼淚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羅鞋四鉤閑不著。棠梨花下踏黃泥，行蹤不到棲鴛閣。
大學(xué)時，我的畢業(yè)論文是論述徐渭，很不成樣子，這是我與徐渭結(jié)緣的開始。第一堂電影鑒賞課，胡辛老太太（二十年前我們就叫她老太太，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老了）就選了這部電影，在一個很老的階梯教室，差不多屏息兩小時看完。從此開始找各種電影看，相信這也是很多同學(xué)的經(jīng)驗。同樣面對貧乏無趣，那時的我們，難道不就是對世界還一無所知的小托托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