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81年的冬天,陰風(fēng)席卷,亂雪肆虐,冷冽的氣流封凍了辛棄疾北征的騰騰熱血——他,被罷免了,那年,他41歲。
從1161年,22歲的他順流南下,投奔南宋將領(lǐng)耿京以后,抗金報國就成了他一生的理想。他殺叛徒,獻美芹,平暴亂,整吏治,在41歲時,他在湖南創(chuàng)建飛虎軍,成為“江上諸軍之冠”,達到追夢事業(yè)的最高點??墒?,也就是這一年的年末,他被彈劾革職,罷黜京城,此后二十年沉淪歲月,夢想化為泡影。
那么,這幻滅的二十年生涯,他又是如何虛度的呢?
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
宋代:辛棄疾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田間小徑,桑枝冒出柔嫩的新芽,東邊鄰居的農(nóng)家小院里,蠶種已經(jīng)備好。初生的牛犢撒歡在平岡間啃著嫩草,時不時昂起頭顱,發(fā)出哞哞的鳴叫,晚歸的烏鴉向更遠更黝暗的叢林飛去,在夕陽下掠過點點剪影。
山遠遠近近,路橫橫斜斜,晚風(fēng)徐徐,飄來陣陣酒香,遠遠看見當(dāng)壚的酒肆青旗飄揚。鄉(xiāng)間的田野是如此的平和而寧靜!放下遠離在視線以外的城市,放下在風(fēng)雨中無力哀愁的桃李,且看那陌上溪頭,報春的薺菜已脈脈開滿黃花。
這是一首純粹的寫景詩,上闕寫了桑蠶草林和牛鴉,下闕寫了山路酒家薺菜花,合起來就是一幅鄉(xiāng)村田園風(fēng)情畫。
本來,在一首詞里,如果單純進行景物的堆砌,會讓詩詞顯得意象擁堵而缺乏內(nèi)涵,但是這首詞讀來卻不覺逼仄,主要是在意象的分配上采取了動靜結(jié)合、虛實對比的原則,將抒情言志的部分隱含在景物描寫的背后,收到了“無情勝有情”的效果。
“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边@一聯(lián)工穩(wěn)的對仗,聊聊14個字,將視線的遠近,色彩的明暗,色調(diào)的冷暖進行多重對比,在極力描摹林泉生活靜謐祥和的同時,又含蓄的表達了對遙遠都城的隱隱擔(dān)憂。
“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边@一聯(lián)句式上雖不對仗,在旨意上也同樣蘊含著強烈的對比。虛寫的城中桃李,暗示著風(fēng)雨飄搖的南宋朝廷——詞人最牽掛的地方。
放不下的遠在天邊,風(fēng)雨飄搖;看得見的握在手心,祥和寧靜,他就是如此憂心忡忡地欣賞著這山間美景、田園風(fēng)情,把那個沉重的志向放下又提起,挖開又藏匿,一度就是二十年。
1181年的冬天,被貶黜皇城的辛棄疾舉家遷徙到江西上堯,在帶湖之畔擇一處安居。帶湖是一條狹長的水域,南宋作家洪邁曾作《稼軒記》,里面有一段話描寫帶湖風(fēng)光。
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曠土存,三面傅城,前枕澄湖如寶帶,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截然砥平,可廬以居,而莫識其處。天作地藏,擇然后予。
濟南辛侯幼安最后至,一旦獨得之,既筑室百楹,才占地什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于是,故憑高作屋下臨之,是為“稼軒”。
可見,這二十年,辛棄疾在帶湖造廬筑室,開荒僻土,躬耕田畝,是實實在在的隱居起來了。而且“稼軒”這個名號也是這個時期產(chǎn)生的。這種境地類似黃州時候的蘇軾,但生活上沒有蘇軾那么狼狽,心境則蘇軾更顯沉重些。
蘇東坡也好,辛稼軒也罷,李白也好,杜甫也罷,縱觀歷史,沒有任何一位名人是一馬平川、無所起伏的。沉沉浮浮是常態(tài),伸伸縮縮是修煉。
站在云端的時候放眼瓊樓,縱覽四海,沉入低谷的時候仰望蒼山,寄情魚鳥,人生若能移情,無論是開合起落,總能找到快樂的支點。這大概就是名人世界給凡人世界的啟示吧。
那么,撇開這一切歷史的林林總總,周旋在銅墻鐵壁的都市叢林里的我們,在按部就班的節(jié)奏中背負著重重看不見的尋常壓力,偶爾讀讀這樣的小詞,是不是有一種遁入桃源的清涼的感覺呢!
有人說,背上行囊,就是過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鄉(xiāng)。很多時候,暫時的放下,是為了更好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