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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收割機的隆隆聲夸張地敲打著我的耳膜。站在涼臺上，我看不清機主的臉龐，然而他那發(fā)號施令的架勢，像極了當年外公的模樣，“雙搶”的激越之情都在舉手投足之間。只是我踮起腳尖，四處張望，田間地頭卻怎么也望不到外公那魁梧，康健的身板。

“雙搶”時期，收割、栽插、耕種都得在短期內完成。記憶中在那個還沒有實行機械化的年代里，為了不錯過節(jié)令，適時栽種，田里、地里的活穿插著做，鄉(xiāng)親們起早摸黑重體力勞作一般要持續(xù)半個月至二十天。手工業(yè)者暫時不上工，學校也正值放暑假，教師和學生都全力投入到“雙搶”的隊伍之中。因我父親不以種田為生，所以對于“雙搶”沒有那么深刻的體驗，作為一個農村長大的人，沒有多一點的體驗農耕之事，生命中也算是一種缺憾吧。

那些年，外公正值壯年，是干農活的好手。當“雙搶”時期，外公就像“司令”一樣，每天都到田間地頭巡察實情，他一早扛著鋤頭，田間地頭察看，哪一丘田的稻子熟了，哪一塊地的豆子熟了，稻子收了，田要馬上整理插二季稻，豆子收了，地也得趕緊整理，種下芝麻……根據(jù)自家的農作物的成熟程度，合理布局，安排收割和栽種。外公特別謹慎，他要把握好這緊要關頭，讓這快要到手的稻穗成為真正的收獲，半點都不得馬虎。全盤都計劃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常常天還未大亮，外公就扯開嗓子喊舅舅們起床。舅舅們都像士兵接到首長的命令一樣，快速地起床，洗漱，積極地執(zhí)行外公分派的任務。大人們都做農田的重活，我和小姨也不閑著，協(xié)助外婆送飯送茶水給外公舅舅們吃，協(xié)助外婆洗衣服，在曬場上幫忙收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偶爾也會怕太陽曬偷懶，要是被外公逮住了就會跟外婆說：“蘿卜頭滴也要讓他們做事，不要窮人養(yǎng)嬌子，叫花子看花咪?！甭牭竭@話我們倆就縮著脖子，吐著舌頭，快速地來到外婆身邊幫忙。

        “雙搶”期間，早飯一般都是送到畈上去，省得干活的人來回走路耽擱時間。外婆一般都在天亮前做好米飯后擔著尿水，扁擔前掛著菜籃子去自家的菜園里澆水，順便摘菜。那個時候不存在買菜這一說法，農村人的菜園可豐富了，夏天有辣椒、豆角、茄子、西紅柿、黃瓜、絲瓜、南瓜、冬瓜等；冬天有青菜和蘿卜等這些真正的無污染綠色蔬菜。外婆心靈手巧，總是變著戲法搞花樣，做出的菜特別好吃。我出門在外，每當飯菜不合口味時，就特別饞外婆做的菜，有時甚至會打電話詢問外婆一些菜的做法，但怎么都做不出外婆做的菜的味道。

         關于“雙搶”，最深刻的印象還是收稻子。

        天還未大亮，舅舅們把扛來的禾斛先放在田埂邊，和大舅媽一起割禾。金燦燦的稻穗，帶著露水，沉甸甸的，舅舅掂在手中，心里美滋滋的。弓著身子，揮舞著鐮刀，雙手合作，唰，唰，唰，金黃一片的稻桿不多時就都整整齊齊地趴倒下去了，不過這時候就變成一小堆，一小堆個禾部了。待早飯后，舅舅們把放在田埂上的禾斛推入田中，外公和三個舅舅剛好四人一人站一角。舅舅們的外形都像外公，高大魁梧，也算是實力派的“小分隊”。他們把禾部抱到禾斛里，拉開架勢，雙手掐緊稻桿向上舉起，劃過右邊耳際，甩過肩頭，雙臂畫一個弧線用力向禾斛內側砸過去，一氣呵成。隨著禾打斛板哐當哐當聲響，谷子在碰撞的作用下，脫離稻穗，刷拉拉掉入禾斛里。連甩五六次，一把稻桿基本完全脫粒，稻桿變成了禾桿。金黃的稻子顆粒飽滿，粘上舅舅們的汗珠，在瓦藍瓦藍的天空下，閃著金光。

        陽光下那道充滿力道的弧線，不只是簡單的幾何圖形，它詮釋了力和光的完美結合，映射出沁著汗水勞動的魅力。打谷的人看不到雙臂做出的優(yōu)美弧形，但意識里是早就計劃好了最精確的弧長和弧度。或許他們的概念里沒有美或者不美，只知道他們用汗水換來了糧食，對于勞動者來說有這一點就已足夠。每每這時，看著打谷的人，外婆臉上總是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豆粒大的汗珠沿著腦門往下滴，汗水蒙住了眼睛，他們順手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來不及欣賞那瓦藍瓦藍的天空和悠悠的白云。四個人的節(jié)奏不完全一致，打谷在此起彼伏嘿呵、嘿呵聲中繼續(xù)。舅媽頭也不抬地繼續(xù)割稻子，外婆也暫時加入到割禾的隊伍中去了，小姨去遞禾部，我拿著茶水送去給舅媽喝，舅媽微笑著接過茶碗，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白色的草帽下她那紅撲撲的臉，真好看。好奇心起，我也拿起鐮刀，學著外婆割起稻來。看似簡單的動作，左手握稻桿，右手握鐮刀一拉的簡單活，因不得要領，不能像外婆那樣一次割斷，我像拉鋸一樣來回好多次才割斷幾根稻桿，這還不為奇，還沒做一會兒就感覺腰腿酸疼，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又弓著，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該怎么擺好，舅媽看到我那個笨笨的樣子，逗我說：“青蛙無頸，細丫子無腰，你腰都沒有，怎么會腰疼呢？哈哈?！薄拔矣醒?，我有腰，明明就是腰這里疼?！蔽揖锲鹱彀?，用手指了指腰部。小姨瞥了我一眼：“走過去，別在那添亂?！蔽夷氖莵y嘛，心里很不服氣，舅媽和外婆都笑得前俯后仰。

        忽然腳上感覺癢癢的，低頭一看，是一只蟲子，我一甩腳，蟲子就跳開了。原來田里很多蚱蜢、甲殼蟲和小青蛙等蹦來蹦去，我的心很快就被它們拐走了，丟下鐮刀，不理會她們，捉蚱蜢去了。

        外婆看著脫粒后的禾桿積成了堆，放下鐮刀去扎禾桿。禾桿一把一把被扎起來立于田中，趁著好天氣順便曬干，留著冬天作為牛的飼料。外公見我在田里追蚱蜢，大聲喊我過去遞禾步，他說：“吃飯的人都要做事，不做事的人是癱子?！蹦菚r不明白“不做事的人是癱子”是什么意思，只覺得外公的話都有理，不敢違抗。因沒有經(jīng)驗，沒有準備，胳臂被稻桿葉劃得細細的一道道痕，外婆心疼我辣辣的細胳臂，但也絕不姑息。她脫下袖套給我戴上，撫著我曬得快要脫皮的臉，柔聲說：“寶貝真厲害，真有用。”盡管我做得非常少，外婆也總是說我寶貝真有用。外婆的話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撫我的“委屈”。

        夏日的鄉(xiāng)下，不缺乏溫度。但若能讓溫馨在心間蔓延，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外公雖不茍言笑，但他富有哲理的話，卻對我的影響頗深。

        收割機和耕作機的隆隆噪聲取代了熱火朝天的“雙搶”畫面。鎮(zhèn)上留守家里的婦女都依著整齊地打著麻將，聚眾聊天，套牛碾場子對于躲在空調房里打王者榮耀的孩子們來說，是另一番神話。

        天邊的云彩漸漸明亮起來，我的目光在那雜草叢生的稻田漫游。外公打谷時那種收獲在望的喜悅在初升的太陽光環(huán)里閃現(xiàn)，隨后漸漸彌散開來，覆蓋了山腳下幾近荒蕪的田地。

        外公耕種的那塊田，已經(jīng)變成了美妙的畫卷，藏在那最柔軟的地方。那塊田，不是夏蟲的樂園，沒有了豐收的喜悅，再也聽不見外公的只語片言。

       歲月悠悠，我時常思念故鄉(xiāng)田野上那道美麗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