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上帝說要有光,但是沒說光要花多少錢。制造光明是人類最早習(xí)得的能力之一,但不是人人都用得起蠟燭。在黑暗年代為了造蠟燭要花錢,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當然,現(xiàn)在不同。不同時代的光有多貴,這筆帳我們來算一算。
十八世紀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期間的一次海盜航行中, 蘇格蘭皇家海軍軍官亞歷山大·色爾科克(Alexander Selkirk)在南太平洋的胡安·費爾迪南群島被放逐。在以亞歷山大為原型的《魯濱遜漂流記》中,笛福這樣描述了他在島上對光的渴望。
“我太需要蠟燭了……每天晚上七點天黑,我不得不睡覺:我還記得在去非洲冒險時用蜂蠟塊做蠟燭,但現(xiàn)在我沒有。唯一的補救辦法是宰頭羊,把脂肪保留下來,用白天曬干的黏土,用棉絮捻一根燈芯放進去。給自己做一盞燈照亮夜晚。但這遠比不上一根好蠟燭?!?/p>
照明是人類最早習(xí)得的能力之一。一根燈芯,一塊脂肪,一個容器,便可以點亮黑夜。太平洋西部的土著印第安人將三文魚風(fēng)干后串上細繩燈芯;蘇格蘭人把豐腴的海燕鳥風(fēng)干,把燈芯穿過海燕喉嚨后點燃。 法國南部洞穴考古發(fā)掘出了舊石器時代人類使用的巖石燈,對殘留物作化學(xué)分析后發(fā)現(xiàn),用作燃料的動物脂肪來自于狗、豬、獅子、河馬、公牛、綿羊、駱駝,以及鹿。
△ 太平洋細齒鮭(Eulachon / candlefish)的肉質(zhì)極肥,風(fēng)干后可以直接點燃(National Geographic)
蠟燭作為照明的載體在公元500年前由羅馬人固定了下來。此后直至中世紀,照明的生產(chǎn)方式和燃料都沒有發(fā)生顯著變化,蠟燭價格和燃燒效率的變化也非常緩慢。
蠟燭制造技藝受人尊重。中世紀曾有兒歌這么唱:“長大了我要嫁給誰/屠夫,面包師,還是蠟燭制造匠?”不管嫁給誰,對于十四世紀初,年收入在40-50英鎊的普通家庭,1.5便士一磅的動物脂肪蠟燭是奢侈型消費。而教會才用得起的蜂蠟就更不用想了。最經(jīng)濟的辦法是自制蠟燭:夏天收割燈芯草后曬干剝皮,取其木髓制成燈芯后,浸入液態(tài)的動物油,燈芯將油脂吸干后,就成了燈芯草蠟燭。這動物油脂也不是買來的,而是廚房里做肉菜剩下的邊角料油。做好一條50-60厘米長的燈芯草蠟燭,可以燃燒45分鐘到一個小時。制作燈芯草蠟燭需要的脂肪和燈芯草比例為6:1,做好1.5磅的燈芯草蠟燭,窮人家可以用一年。經(jīng)濟條件略好,家養(yǎng)牲畜的自由農(nóng)民家庭,宰一頭小公牛獲得的脂肪,可以制作300根蠟燭,足夠節(jié)儉地用上三年。
假如用流明來衡量,中世紀初一戶家庭每年消費3000流明(lumen-hours),每天8流明左右。一個100瓦的白熾燈泡一小時便能提供10000流明。也就是說,中世紀的家庭每天獲得的人造光亮,只相當于現(xiàn)時100瓦的白熾燈泡工作20秒。
十八世紀初,為了資助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安妮女王下令對蠟燭和其他生活必須消費品征稅。到十八世紀中期,稅收導(dǎo)致蠟燭的市場價格違反市場規(guī)律地上漲了近50%,導(dǎo)致原本還有能力購買蠟燭的家庭,回到了自制燈芯草蠟燭的模式,經(jīng)歷了中世紀以后的另一種“黑暗時代”。
女王對蠟燭征稅只是針對動物脂肪制成的蠟燭,魚油制的蠟燭并沒有列入征稅名單。海邊城鎮(zhèn)早在十六世紀便有用露脊鯨制作油燈照明,到女王開始征稅后,抹香鯨鯨油成為了新目標。它沒有動物脂肪燃燒時的強烈臭味和黑煙,成為了城鎮(zhèn)街道照明的理想原料。大航海時代的到來,讓規(guī)?;牟饿L和鯨油進出口成為可能。而美國東北部麻薩諸塞州的Nantucket小鎮(zhèn),成為捕鯨史上重要的坐標。
Nantucket小鎮(zhèn)位于美國馬薩諸塞州新英格蘭以南24英里。每年秋天,成千上萬的露脊鯨會出現(xiàn)在 Nantucket小鎮(zhèn)的海灘邊,在來年春天離開。上百艘捕鯨船每年從Nantucket出發(fā),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歷經(jīng)兩三年的探險,帶回鯨油,銷往美國和歐洲,照亮城鎮(zhèn)街道、橋梁、鐵路和富人的客廳。19世紀初的15年里,一加侖普通鯨油售價1.5美元,一加侖抹香鯨鯨油售價是2.5美元,大致等同于現(xiàn)在的20和34美元。隨著需求的增加,到19世紀中期,抹香鯨鯨油的價格上漲到一加侖12.5美元,相當于現(xiàn)在的170美元。
多年后回憶起登上Essex號的那一刻,Thomas Nickerson說,那是他“一生中最興奮的時刻”。1819年他十四歲,寬鼻大臉 ,剛成為Essex號上的船上侍者。他注意到,Essex號甲板上的鯨油提煉爐已有不少裂縫,用橡樹松枝搭起的房間散發(fā)出油、血、煙草、果汁、食物、鹽、霉菌、瀝青、以及燃燒的煙味。
和所有Nantucket小鎮(zhèn)的男孩一樣,他將捕鯨船看作好運和機會的起點。“盡管她(Essex號)又黑又丑,”Nickerson在日記里寫道,“給我一個宮殿也不換?!北蛔u為有幸運之神眷顧的Essex號,一次可以帶回1200桶裝滿抹香鯨鯨油,平均22美金一桶,可以賣出26500美金。從船長到侍者都按比例分成,帶回的鯨油越多,所有人賺得都越多。然而在享受到鯨油帶來的收益前,個人要承擔更多的風(fēng)險。Essex號在一年多的探險后,在南太平洋遭遇了抹香鯨的襲擊后沉沒,船上僅有五人生還。另一艘最后沉沒的捕鯨船Ann Alexander的船長在一份記錄中寫道,在一次海上的大風(fēng)中,船員Patrick Connely被淹死,Thomas Quinn折斷了鎖骨,Albert Braley摔斷了腿,Martin Bodmer摔斷了背,“甲板上的每個人差不多都受傷了?!贝瑔T即便沒有因為惡劣天氣或鯨魚襲擊失去生命,逃到不知名島嶼上被當?shù)赝林藲⒑σ灿杏涊d。
△ 捕鯨船上人員比例(全船一半以上為水手,其中技術(shù)嫻熟的占了不到五分之一。船長、大副、舵手占了全員近四分之一,剩下的則是負責(zé)后勤和其他雜事的船員,不同職務(wù)的人員能獲得的收益比例不同。無論捕鯨是否成功,水手及后勤船員的收入都非常微薄)
蠟燭和油燈的使用從不是一勞永逸的事:蠟燭必須有人不斷地剪燭芯以避免過多的煙和火花,油燈帶來的火災(zāi)威脅更是從未消停。18世紀末,蘇格蘭工程師威廉姆·默多克(William Murdoch)從煤中提取出天然氣,照亮了自己家。隨后幾年,他嘗試了不同純度和質(zhì)量的天然氣提取物,不同的運輸、保存、提純和照明方式。19世紀初,曼徹斯特的的紡織廠成為了第一家被天然氣照亮的工廠。
從20年代到50年代,天然氣的照明效率增長了十倍,價格迅速降低。使用者從工廠和城市公共照明擴展到富人宅邸。盡管天然氣照明所需的基礎(chǔ)設(shè)備成本過高導(dǎo)致普通家庭照明大多還得靠蠟燭,但高性價比的照明燃料的增多,讓蠟燭和油燈的可替代性進一步增加了。
50年代后期石油在美國的發(fā)現(xiàn),徹底改寫了照明燃料的市場格局。1858年,紐約的退休鐵路售票員James Drake來到賓西法尼亞州小鎮(zhèn)Titusville尋找石油礦藏。此前,他曾讀到耶魯大學(xué)一名化學(xué)系教授關(guān)于巖油經(jīng)提煉后可用于照明的論文。 Titusville的小鎮(zhèn)居民嘲笑了他:多年來,地表總是會時不時冒出一點油。當?shù)氐膫鹘y(tǒng)做法是將毛毯鋪在水池冒油的地方,讓毛毯把油充分吸收后,拿回來曬干。但從沒有人有知道更有效的提取方法 。從1858年7月到第二年的8月,經(jīng)過多次失敗的嘗試后,Drake用一臺蒸汽機挖了一口油井,并在油井下70英尺處開采出了石油。
到1860年,10美元可以讓一個家庭買到1個月的天然氣燈照明,或者1整年的煤油燈(Kerosene)。曾經(jīng)因為無法負擔天然氣照明基礎(chǔ)設(shè)備的窮人,此時也用上了煤油燈。
下一個突破是電燈。電燈發(fā)明時,煤氣燈已經(jīng)存在了有一段時間。其缺點在于它是開放式的燈,點燃時會將空間內(nèi)的氧氣吸收掉,導(dǎo)致房間過熱,會有酸性氣體釋放。各種煤氣燈的泄漏問題導(dǎo)致的窒息事故,成為尋求替代品的時代背景。在評估了電燈系統(tǒng)和煤氣燈系統(tǒng)的成本差異后,連續(xù)創(chuàng)業(yè)者愛迪生拿著JP Morgan及其他銀行家的投資,在曼哈頓下區(qū)建造了發(fā)電站,鋪設(shè)了電線,并在1883年成功照亮了整個曼哈頓下區(qū)。盡管在大蕭條以前,美國人均收入沒有顯著增長,但對于照明的購買力有了大幅的提高。
△ 梵高,Café Terrace at Night,巴黎,1888年9月中旬。
無論是鯨油燈或煤氣、煤油燈,它們承擔的公共照明功能徹底改變了城市的公共空間和安全屬性,漫長的中世紀宵禁也被熱鬧快活的小酒館所取代。這是梵高的畫作中,唯一不是被星空而是燈光照亮的城市夜晚。他在給妹妹的信中寫道,這幅畫的靈感來源于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主人公正路過的巴黎一家燈火通明的咖啡店:
“咖啡店門面外的平臺上,有喝咖啡的人的剪影。一盞巨大的黃色煤氣燈照亮了整個街道。光灑進了鵝卵石之間的縫隙里,看上去有些許紫粉色……終于有一幅夜晚的畫不再被黑暗裹挾。終于可以和晚上畫畫、白天上色道別了?!?/p>
回過頭來再看法國南部洞穴里的壁畫。試想,假如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幾盞忽明忽暗的巖石燈,原始人在作畫時所看到的,和我們?nèi)缃裉嶂鵁艋\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東西呢。
世 界 說
夢 吉
發(fā)自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