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這個人物,在《紅樓夢》里所占的分量十分輕微,沒有多少故事。但是,那些紅學專家們,紅學研究愛好者,對這個人物所下的功夫,包括考證、索引、鉤沉、演繹、推測、臆斷、想象,等等,體現出了超乎尋常的熱情,有著許許多多說不完的話題,使得這個人物,成了“一筆驢打滾的高利貸”,“利息”永遠大于“本金”。如果說,曹雪芹對這個人物只用了一分筆墨的話,那么,后人對這個人物的考證、索引、鉤沉、演繹、推測、臆斷、想象,評論,等等,加起來卻已經是用了十分的筆墨;僅僅是寫給秦可卿這個單個人物的文章,就超出了《紅樓夢》本身文字的許多倍。當筆者寫出這些感慨文字的同時,也不免汗顏,暗想:“我也成了其中的一個”。好在,筆者不可能是最后一個。
在《紅樓夢》第五回中關于可卿的判詞,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盡。判詞云“情天情?;们樯?,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睆漠嫷脑⒁饪?,似乎說明她不是書中所寫的病死,而是自縊而亡。
秦可卿短暫的一生中,與賈家的三個男人有關系。一個是她的丈夫賈蓉,一個是她的公公賈珍,還有一個就是她丈夫的堂二叔賈寶玉。實際上,她與賈寶玉這個風流年輕的二叔并沒有曖昧關系,只是在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她的所謂的神仙姐姐警幻仙子將她許配給了寶玉,并與她“有過一夜情”。這是一個男孩子進入青春萌動期性成熟的標志,屬于下意識的“意淫”,與秦可卿沒有肌膚之親。倒是她的老公公賈珍與她有染,但也寫得比較隱晦,只能從老仆焦大醉罵的“扒灰”中去意會,從賈珍給秦可卿送葬時的反常行為中去推測。
她長得裊娜纖巧,性格風流,行事又溫柔和平,深得賈母等人的歡心。人們把她的年輕早夭,歸結為公公賈珍與她關系曖昧所致。倘若她不是死于突然、非命,僅與公公有染,似乎與她的病死沒有直接關系。我們從賈珍身上也沒有看出來,他有什么致命的傳染性疾病。
過去老早就有人評論說,秦可卿作為寶玉的性啟蒙者,使他先嘗了“云雨情”,所以之后賈寶玉和襲人不是一試“云雨情”,而是二試了。這種說法,也僅僅是對撲朔迷離的文本的一種猜測,一種聯想,很站不住腳。
有人說焦大醉罵“養(yǎng)小叔子”,是意指秦可卿與賈薔亂倫。賈薔是寧府中之正派玄孫,是一位正牌小叔子;他就住在賈蓉房里,最多機會接近秦可卿;他與秦可卿傳出緋聞,惹人閑話,最后不得不搬出寧府;他搬出去后,仍舊與賈珍、賈蓉要好,只是不能進內闈與秦可卿廝混,可見個中事由并非因他與珍、蓉不倫,而是與秦可卿不倫;秦鐘在學堂受人欺負時,他第一個站出來暗中幫忙,同時為了避嫌,又第一個溜之大吉。依此推測出秦可卿與賈薔也有染,這也是不大靠譜的,夾雜著謠傳、緋聞、想象等成分。
還有人從秦可卿死了以后,睡在薛蟠提供的,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所留下的,那珍貴的檣木所制成的棺材里面,看出她終于“葉落歸根”了,從而作為她真實的高貴的家族血緣身份的揭示。這也很牽強。不說賈蓉,單從賈珍來說,給這個感情上難以割舍的兒媳婦置辦一副上等棺木,以作報償,倒還說得過去。
在曹雪芹筆下,秦可卿這個藝術形象是殘缺的,混亂的,其故事、判詞、命運結局,錯亂矛盾,多處刪節(jié)、反復改動的痕跡很重,故而也就給考證、索引、鉤沉、演繹、推測、臆斷、想象,留下了很大的空間,留下了很多的疑點,至今沒有確切的定論,公說婆說,見仁見智,誰也說服不了誰。有的人甚至走入歧途,索引出她的皇家血統、高貴身份和奇特身世來。
秦可卿是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來的養(yǎng)女,小名可兒,官名兼美,長大后嫁給賈蓉為妻。她嫵媚有似寶釵,裊娜猶如黛玉。她除了第五回引寶玉到她房中安歇,以及后來寫到她臥病榻上之外,似乎只做過兩件事,一是在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被許配給了寶玉,并與寶玉發(fā)生了“莫須有”的男女關系。二是臨死前在鳳姐夢中托咐一件未了的“心愿”,從事物的榮枯哲理,講到為賈府保持“退路”的具體治家方略,其中還泄露了某些“天機”。這些所做所為,都是在別人的夢中進行的,使得她成了一個虛幻的人物。故而,在第五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警幻仙子告訴寶玉,她的這個妹妹是仙界中的來客。
“好事終”這首曲子是寫秦可卿的: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榮玉,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秦可卿本是被棄于養(yǎng)生堂的孤兒,她從抱養(yǎng)她的“寒儒薄宦”之家進入賈府以后,就墮入了罪惡的淵藪。她走上絕路是賈府主子們糜爛生活的惡果,其中首惡便是賈珍這類人形獸類。
曲子有一點是頗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說中死得較早,接著還有元春省親、慶元宵等盛事,為什么要說她是“敗家的根本”呢?難道作者真的認為,后來賈府之敗是像這首曲子所歸結的“宿孽總因情”嗎?四大家族的衰亡是時代的、社會的、政治的客觀原因所決定的,封建統治階級的生活腐朽、道德敗壞也是其本性所決定的。縱然曹雪芹遠遠不可能有這樣的認識,又何至于把后來發(fā)生的重大變故的責任,全都推到一個受賈府這個罪惡封建家庭的毒害污染而喪生的女子身上,把一切原因都說成是因為“情”呢?
原來,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說的“都只為風月情濃”一樣,只是作者有意識在小說一切人物、事件上蓋上的瞞人的印記。作者在很大程度上為了給人以“大旨談情”的假象,才虛構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等。但是,這種“荒唐言”若不與現實溝通,就起不了掩護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現實中選擇了秦可卿這個因風月之事敗露而死亡的人,作為這種“情”的象征,讓她在寶玉夢中“幻”為“情身”,還讓那個也叫“可卿”的仙姬與釵、黛的形象混為一體,最后與寶玉一起墮入“迷津”,暗示這是后來情節(jié)發(fā)展的影子,以自圓其“宿孽因情”之說。當然,作者思想是充滿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虛幻境入口處寫下了一副對聯,一再警告讀者要辨清“真”、“假”、“有”、“無”。試想,馮淵之死明明寫出兇手是薛蟠,卻偏又說“這正是夢幻情緣”、“前生冤孽”。張金哥和守備之子雙雙被迫自盡,明明寫出首惡是王熙鳳,卻偏說他們都是“多情的”,又制造“情孽”假象。就連心如“槁木死灰”的李紈、“戡破三春”遁入空門的惜春、“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于心上”的史湘云,作者也統統讓她們在掛著“可憐風月債難償”的對聯的“孽海情天”中注了冊,這個“情”(風情月債)不是幌子又是什么?
我們已經知道,賈府后來發(fā)生變故的直接導火線在榮國府,獲罪而淹留在獄神廟的寶玉、鳳姐都是榮國府的人。寶玉的罪狀不外乎“不肖種種承笞撻”時傳的那種口舌。寶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貴族公子習氣,但決不至于象賈珍父子那樣無恥,使這一點成為累及整個賈府的罪狀,當然是因為在政治斗爭中敵對勢力,要盡量抓住把柄來整治對方?,F在偏要說這是風月之情造的孽,并且把它歸結到它的發(fā)端——秦氏的誘惑。但即使就這個起因來說,也不能不指出,這一切寧府本來就更不象話。比如,若按封建禮法頹墮家教論罪,賈敬縱容子孫恣意妄為,就要比賈政想用嚴訓教子就范而無能為力更嚴重,更應定為“首罪”。王熙鳳的弄權、斂財、害命,也起于她協理寧國府家政。賈珍向王夫人流淚求請鳳姐料理喪事,縱容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鐵檻寺受賄害命后,“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而辦這樣奢靡的喪事,又因為賈珍、賈蓉與死者有特殊的關系。鳳姐計賺尤二姐、大鬧寧國府,事情也起于賈珍、賈蓉,而賈蓉又與鳳姐有著不可告人的關系,他還是與鳳姐最親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盡管如此,“風情”“月貌”以至于秦可卿本人,都不過是作者用來揭示賈府中種種關系的一種憑借,賈府衰亡的前因后果自有具體的情節(jié)會作出說明的,這就像作者在具體描寫馮淵、張金哥之死的情節(jié)時毫不含糊一樣。秦可卿“判詞”和曲子中的詞句的含義,要比我們草草讀去所得的表面印象來得深奧,就連曲名“好事終”,我們體會起來,其所指也只不限于秦氏一人,而可以理解為對整個賈府敗亡的揭示。
在《紅樓夢》里,秦可卿是一個被損壞了的女性形象。她的被損害,有封建制度上的原因,有倫理道德上的原因,有謊言殺人的惡劣環(huán)境的原因,有灰暗心理故意制造緋聞害人的原因,也不排除作者受“萬惡淫為首”的封建糟粕思想觀念支配的原因。這個藝術形象的殘缺、混亂,其故事、判詞、命運結局,出現了一些錯誤和漏洞,反映了作者創(chuàng)作這個人物時,內心的矛盾和糾結,在“度”的把握上比較猶豫,難以取舍,在處理這個人物時,很痛苦,很為難,似乎有著很多的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