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懷想

吳宏萍

又到清明節(jié)了。這是我們家鄉(xiāng)祭奠先人的日子。每到這一天我都會想起我的老婆婆——我公公的母親、我丈夫的祖母、我兒女的曾祖母，每到這一天，我都會帶著我的孩子們?nèi)ソo她掃墓?！　?nbsp;

老婆婆去世已經(jīng)十年了，今年正好一百歲。　　

老婆婆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小腳老太太。她在世的時候，常常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死后，到清明這天，你要給我燒紙錢，一定要燒金元寶、金錠子。”　　

我記住了她的話，每年的這天，我都要給她燒我親手用金鉑紙疊的金元寶，金錠子?！　?nbsp;

我結婚的時候，老婆婆已經(jīng)七十歲，她對我說：“等你有孩子的時候，我?guī)湍銕Ш⒆??！薄　?nbsp;

我一直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因為老婆婆有六個子女，哪一家不需要老人看孩子啊，我們都是孫子輩了，有什么資格讓老太太幫我們帶孩子？　　

可老婆婆說到做到，我生孩子前她就到我家了。我婆婆是個瞎子，我一直在發(fā)愁沒人幫我?guī)Ш⒆印＠掀牌胚@樣的言而有信，令我非常感動，她有那么多兒女，單單幫我?guī)Ш⒆?，這真的不容易?！　?nbsp;

老婆婆來到我家，她對我說：“我?guī)湍銕Ш⒆?，有兩個要求，你將來一定要幫我做好壽衣，我要五領三腰（五件帶領子的上衣，三條褲子）全套的。另外在我死了以后，每年清明都要給我燒金元寶，金錠子?！蔽曳浅Ｋ斓卮饝怂?，她很高興?！　?nbsp;

老婆婆才開始來我家，有很多的不習慣。在她老家，都是燒草鍋，我們家是燒蜂窩煤的，開始她一點也不會，一次又一次地跟我學。有時候點不著爐子，老婆婆會非常地著急，弄得滿頭滿臉都是碳灰。我們下班回家，看到她那滑稽的模樣都會哈哈大笑，老婆婆也跟著笑?！　?nbsp;

老婆婆把我女兒帶到三歲大，她跟我商量，能不能再給她生一個重孫。她也知道，根據(jù)我們家的情況，按照當時的政策我們可以生二胎的。老婆婆答應，只要我再生孩子，她會一直幫我把孩子帶大?！　?nbsp;

我很理解老人的想法，她一直認為我公公婆婆一輩子就生我老公一個，這一房人口太單薄，現(xiàn)在政策允許生，再生一個家里也熱鬧點。　　

我和老公商量后，決定向計劃生育部門申請生二胎。老婆婆知道了，笑得合不攏嘴?！　?nbsp;

二胎指標下來，我們準備生二胎了。老婆婆對我那叫一個體貼??！什么事情也不讓我做，讓我積極備孕。她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什么事情都搶著做，有時候我覺得很不過意。　　

老婆婆在家里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的，她看問題有她的準則。有一天，一個同事去我們家找我有事情，我向她介紹老婆婆。同事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說了一句：“老婆婆？你有兩代婆婆壓著啊，那你什么時候才能翻身得解放?。俊蓖乱苍S說的是玩笑話，老婆婆不承認了，一臉不高興，當即就請那同事出去，還對那同事說：“我不喜歡你，你怎么這樣不會說話，請你出去，以后不要來我家了，你家沒有老人嗎？你也不配做人媳婦，將來你也不配做人婆婆?！迸梦乙荒槍擂?，那同事非常難為情地離開了我家?！　?/span>

老婆婆為人節(jié)儉，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學校家屬區(qū)里。學生都到公用水池洗漱，很多學生把吃剩的飯菜隨手倒在水池里，老婆婆一到學生飯后洗碗的時候，就去教育學生珍惜糧食，很多時候她到水池上把學生倒的飯菜撿回來，放在地上曬干，還用口袋裝起來。一次她回老家，帶回來幾只雞養(yǎng)起來?！　?nbsp;

學校家屬區(qū)是不準養(yǎng)雞的。我們再三跟她說都無濟于事，她我行我素，什么人說的話都不聽，讓我很為難。有領導多次親自到我們家跟我老婆婆說學校不能養(yǎng)雞的事情。我老婆婆倒教育起領導來了：“你們年輕人，不會過日子，你看那水池里，天天有白花花的大米飯，我看著心疼，這樣下去，你們都要遭雷打的，我把這些剩飯剩菜撿回來養(yǎng)雞，就是給你們贖罪，你得感謝我才對?！闭f得領導無言以對，只好對我老婆婆說：“那你老人家注意環(huán)境衛(wèi)生?！崩掀牌鸥吲d地對領導說：“這個你們放心，我一定注意，我一定注意！”老婆婆在我家，最多的時候養(yǎng)了十幾只雞?！　?nbsp;

眼看我又要生孩子了，一天她跟我一起在操場上散步。幾個同事跟我們拉家常，有人對我老婆婆說：“你老人家馬上就要帶兩個孩子了，這下要辛苦了?！蔽依掀牌叛劬γ橹业亩亲诱f：“哼，這要看她的肚子是不是爭氣？要是生個重孫，我一直幫她帶到孩子上學，要是再生一個重孫女，哼哼！我就回家不帶了?！薄　?nbsp;

老婆婆的話說的好像很認真。老太太說這樣的話是我沒想到的。聽了她的話，我有點愣住了：要是我真的生了女孩，她不給我?guī)г趺崔k？但我想了想并沒有生多大的氣，我好像非常理解她：這個70多歲的農(nóng)村小腳老太太，希望自己能有個重孫也無可厚非?！　?nbsp;

正如老太太所愿，我為她生了個重孫，她高興??！從那以后，我感覺我在她心里的地位高大起來了，在他們?nèi)胰诵睦锏牡匚桓叽笃饋砹?。老太太認為我是功臣，為他們家留下了根?！　?nbsp;

我兒子出生那天，老太太知道我生的是個男孩，立即對著老天雙手合掌：“感謝老天爺，我們家的鍋煙囪子豎起來了?！痹谒劾?，只有男孩子長大了，才能撐得起一個家，這個家的“煙囪”才是真的?？此球\的模樣，我們?nèi)滩蛔∫??！　?nbsp;

孩子們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家買了彩電，老婆婆天天跟兩個孩子一起看電視，孩子們說要看動畫片，老婆婆老是學不上，總把“動畫片”說成“動物片”，兩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跟她解釋說是“動畫片”不是“動物片”。她可不承認，再三辯論說：“明明上面都是動物，為什么非說是動畫片。”　　

老婆婆喜歡看戲劇，孩子們喜歡看動畫片，她經(jīng)常跟孩子們商量：“給老太太看看'甩大袖子’（戲劇里的人物袖子都很長，老婆婆稱戲劇為'甩大袖子’）好不好？”有時候孩子們不讓她，她就假裝生氣。這老小三人經(jīng)常為看電視爭吵，每次我都會去“調(diào)解”，最后都是老太太讓著孩子們?！　?nbsp;

有一天晚上我對我女兒說：“老太太在看電視，你讓她看看明天有沒有雨。”不一會，女兒跑來告訴我說：“老太太說，我們這里有小雨，局部那里有大到暴雨?！蔽艺σ宦犛悬c奇怪，再想想笑的岔氣了：老婆婆把“局部”當作地名了。當我把“局部”的意思講給老婆婆和孩子們聽了以后，我女兒對她說：“老太太，你明天跟我一起上大班吧，你沒有文化可不行?！崩咸珠_了沒牙的嘴笑了：“我跟你去上大班行啊，人家會收我嗎？”是啊，哪個幼兒園收七八十歲的老太太做大班學生？　　

那一年我家裝電話，聽說電話線差一節(jié)，老婆婆不聲不響地拿了根草繩遞給裝電話的師傅，弄得人家莫名其妙。老婆婆還說：“不是你說電話線不夠長的嗎，把它接上去就夠長了?！薄　?/span>

電話裝好以后，老婆婆覺得很新奇。一天我們都不在家，電話鈴響了起來，她不知道怎么辦了。我下班回來老婆婆就對我說“電話響了，我對著它喊你們不在家，你們不在家，等你們回來再說，它還是不停地響，我一直看著它響，后來不理它了，它倒不響了?！蔽衣犃艘院?，覺得這個老婆婆太有意思了?！　?nbsp;

我兒子三歲的時候，那天我們都上班了，兒子不小心頭磕在臺階上，鮮血直流，老婆婆隨手從灶膛里抓起一把草灰捂在兒子的傷口上，以至于兒子的額頭感染，到現(xiàn)在還有一大塊疤。我跟她講這方法不行，可她說：“有疤就有疤，總比流血好，'人頭上的血山頭上的水’，止不住可不行?！彼阅愀v這些道理無論如何是講不清楚的，她有她對生活的理解?！　?nbsp;

有一次我們準備一起去鄉(xiāng)下住幾天，那天正好停電了，我問老太太有沒有把電燈開關關掉。老太太回答我：“關了，我不放心還關了兩下?！标P了兩下？親愛的老太太，關兩下這就是關掉了嗎？這明明是又開了?。】衫咸怀姓J，一定認為關兩下更保險。　　

老婆婆在我家住了整整十年，我們相處非常的融洽。這十年，發(fā)生了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也經(jīng)常會笑談以前的事情?！　?nbsp;

現(xiàn)在經(jīng)常想起那些畫面，多溫馨??！　　

這十年，我對老婆婆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她的“護短”。　　

我老公是她長孫，我公公婆婆一輩子就生了我老公一個孩子，老婆婆把他捧著手心里?！　?nbsp;

老婆婆對孫子的那種“護犢”情結是無與倫比的。我若叫我老公做點家務，那我老婆婆絕對是不允許的，要不她自己攬過去做，要不就指撥我去做。事后還一定不忘教育我：“一個女人，不要讓男人做家務，'男人無能，洗碗抹盆’，你想你男人是個無能的人嗎？”我自認我還有點文化，可是老太太的話，常常讓我無言以對?！　?nbsp;

我要是和我老公有點小口角，那她肯定說我不好。她會找出若干的詞匯來教育我怎么把男人當成家里的老大。在她看來，男人就是家里的天，每個家庭都應該以男人為中心，女人的職責就是委身于男人，服從于男人。開始我會跟她講道理，時間長了。我也沉默了，你跟一個思想根深蒂固的人講這個道理，太費勁了?！　?nbsp;

吃飯也是一樣，每頓飯，只要我老公沒上桌，那誰也不想吃飯。一直等我老公坐定了，大家才可以吃飯。而且桌上略微好一點的菜一定是放在我老公面前的。　　

開始我很不習慣老婆婆的“偏心”，我覺得就是喜歡孫子，也總有個度吧？我想改變老太太的“偏心”，可無論我怎么努力，也是無濟于事。她總是這樣，在她的心里，孫子總是對的，孫子就是她的一切，只要看到孫子，她的眼睛就笑成了一朵花。我老公在她老人家的“偏心”下也是自得其樂，我也只能“呵呵”了?！　?nbsp;

老婆婆不但護孫子，護重孫那更是一絕?！　?nbsp;

我兒子五歲開始上幼兒園，那幼兒園就在我們家隔壁。我兒子上學了，老太太每天都要親自送他，一直要送到教室才行。幼兒園要求送到大門口，老婆婆堅決不答應，無論如何也要強行把我兒子送到教室。開始幼兒園不許，經(jīng)不住老婆婆多次蠻橫地進入，慢慢地也就讓她進去了。她送完我兒子回家后，整天就趴在幼兒園的墻圍外面看著，只要孩子一下課，她就隔著圍墻送東西給我兒子吃。如果有小朋友和我兒子發(fā)生沖突，那放學的時候，老太太一定會去“威脅”那個孩子，有時候還會打人家孩子。為這個事情，我多次跟老婆婆溝通，但她一直堅持自己的做法。我只好一次一次地跟孩子家長賠禮道歉。　　

久而久之，我也無可奈何地習慣了。想想我也理解，我婆婆眼睛不好，我老公就是她一手帶大的，加之我公公婆婆就給她生了這么一個孫子，我給她生了個重孫，護孫心切，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nbsp;

老婆婆沒有失言，她一直幫我?guī)Я耸甑暮⒆?。那年我兒子上一年級了，學校離家很遠，她要送我兒子上學，我們不讓她送，一個八十多歲的人送重孫上學，路上車子太多了，我們也不放心啊?！　?nbsp;

老婆婆感到前所未有的失落，她感覺我們有點用不著她了，她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她跟我商量，她要回鄉(xiāng)下去了?！　?nbsp;

我們再三挽留她，她堅決要求回去?？紤]到她年紀大了，我們進城住在樓上，她多有不便，我們同意了她的要求?！　?nbsp;

她臨回家還對我說：“我跟你說的話，你可別忘了，等我死后，清明那天，你一定給我燒金元寶，金錠子?！薄　?我笑著說：“您都說了十年了，我不會忘記的，您還要過幾十年呢，還早呢。”　　

其實她在我家住的這十年里，每年清明我們都在燒金元寶、金錠子給我老公公（老婆婆的丈夫）。每次她都會說：“老頭子，給你的金元寶、金錠子不要都用了，等我去了一起用。”我總笑著對她說：“用了就用了，你去了，我會再燒給你的。”她聽了總是笑呵呵的?！　?nbsp;

她要回家了，我為她做了壽衣，滿足了她的要求，她非常的滿意?！　?/span>

老婆婆八十歲回老家的，一直活到九十歲，壽終正寢?！　?nbsp;

她去世的前幾年，身體不是很好，我經(jīng)?；厝タ此?，她總是跟我談起我們在一起生活發(fā)生過的點點滴滴?！　?nbsp;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相處得非常好，我感謝我的老婆婆，從心底里感謝她，是她幫助我?guī)Т罅藘蓚€孩子，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nbsp;

很多年來，我經(jīng)常會想起我的老婆婆，這個樸實的農(nóng)村老太太身上的善良、質樸、剛毅的品德時常感動著我。她很多的言行對我的影響特別的大，對我兒女的影響也特別的大?！　?nbsp;

她跟我的感情很深，有什么話都喜歡跟我說，我每次回去看她，都給她帶她喜歡吃的東西，用的東西。在她最后生命的時刻還是沒忘了對我說：“你公公他小氣，每次給祖宗燒紙錢都燒黃草紙，那個不值錢，你一定要給我燒金元寶，金錠子?！薄　?nbsp;

她臨終前都在叫我的名字?！　?nbsp;

老婆婆離開我們十年了，今年是她去世十周年，也是她一百歲，我們都回去祭奠她，給她燒我們親手折疊的金元寶、金錠子?！　?nbsp;

我的女兒、兒子長大以后，我也會經(jīng)常給他們講老太太的故事，每年清明，孩子們都會去老太太的墳上，去為老人家掃墓，給她獻花，給她燒金元寶、金錠子?！　?nbsp;

又到一年清明節(jié)。　　

但愿我的老婆婆能收到我給她燒的金元寶、金錠子！　　

但愿我的老婆婆在天上一切安好！

吳宏萍，女，江蘇射陽人，大學本科學歷，畢業(yè)于徐州師范學院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yè)，中學高級教師。任教高中語文三十多年。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多年來，利用業(yè)余時間，先后創(chuàng)作了數(shù)萬字的小說、散文、詩歌、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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