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三個段子手,上回說到排行第二的劉姥姥,老太太二進榮國府,帶來了新鮮瓜果,鄉(xiāng)野趣聞以及笑料無數(shù)。捎帶腳還有一個額外的收獲,就是牽連出林黛玉這一隱藏的段子手。話說林妹妹隱藏得那是相當(dāng)深,一直披著“多愁善感愛哭鬼”的外衣,只有真正通透的聰明人才能發(fā)現(xiàn)。
譬如薛寶釵,就曾經(jīng)當(dāng)眾揭發(fā)過她:
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rèn)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p>
一下子就點到了關(guān)鍵:段子手不可怕,就怕段子手有文化。
不信?一起扒一扒:
劉姥姥在賈府叨擾幾日,制造笑料無數(shù),極大地豐富了榮國府上下人等無聊的貴族生活。以致于她走了好幾天,大家還在興致勃勃地議論不休。
林黛玉隨口給起了個外號,引爆了笑點:
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她個‘母蝗蟲’就是了。
眾人哄笑中,林段子手開講了。
這里插句題外話,有人說“母蝗蟲”三字是黛玉的敗筆,不該如此嘲諷一個貧苦的古稀老人。關(guān)于這一點,其實大可不必深究。黛玉等一干人當(dāng)時并沒有看到劉姥姥后來仗義援手的義舉,在他們眼中,姥姥就是一個打秋風(fēng)的老婆子,比作母蝗蟲無可厚非;至于不能體諒底層勞動人民疾苦,好吧,用后來的的話說,那也是黛玉等人的階級局限性所致,沒必要苛責(zé)。
言歸正傳,眾人因“母蝗蟲”笑了一番,哪承想這只是個引子,更搞笑的在后面。林妹妹無師自通,完美上演了一回相聲里的“抖包袱兒”。
首先,來個小暖場:惜春要畫大觀園,向詩社告假,大家商量準(zhǔn)他多長時間的假合適。這時我們的林段子手登場。
“論理,一年也不多,這園子蓋就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筆,又要鋪紙,又要著顏色,又要— —”剛說到這里,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樣兒慢慢的畫,可不得二年的工夫?”
連用五個“又要”排比鋪墊,其實是取笑惜春慢性子。梗一般,但包袱翻得恰到好處,于是大家哄然笑了一陣。
笑過之后,黛玉一本正經(jīng)帶著惜春入了正題,商量著怎么畫,一臉嚴(yán)肅的替惜春發(fā)愁(鋪),隨即系緊了包袱(支):“人物還容易,你草蟲兒上不能。”
李紈果然上當(dāng):“這上頭那里又用草蟲兒呢?”
時機成熟,趕緊刨:
“別的草蟲兒罷 了,昨兒的‘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呢?”
這個回馬槍殺得異常成功。不動聲色就把前面母蝗蟲的比喻又說了一遍。分寸火候拿捏到位,真是由不得人不笑。看見大家都笑了,黛玉乘勝追擊:
“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p>
一個“攜蝗大嚼圖”(抖),把湘云連人帶椅子笑歪在地上。
除了會抖包袱,段子林的視野也很開闊。寶釵給惜春列了一張畫畫的采購清單,上面有筆有紙,還有水缸箱子,旁人尚在苦思是做什么用?林黛玉的笑點就來了:“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span>
這腦洞,這臨場發(fā)揮,妥妥的一個高階段子手。
這一場搞笑里,林段子手走的是“技術(shù)流”路線。有時候她也玩兒“考據(jù)派“。
二十二回,賈母給薛寶釵過生日,讓她點戲,薛寶釵為了討好賈母,專點一些熱鬧的戲。賈寶玉提抗議了。薛寶釵就說他不懂,著熱鬧戲里也有好的,就念了一支《寄生草》給他聽。寶玉“喜地拍膝搖頭,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段子林在一旁不爽了,于是一語雙關(guān)地打擊他:
“安靜些看戲吧!還沒唱《山門》,你就《妝瘋》了”。
《山門》又名《魯智深醉鬧山門》,是魯智深醉鬧山門,被長老打發(fā)下山的戲,《妝瘋》是《功臣宴敬德不服老》中的一幕,講尉遲敬德不肯掛帥出征裝瘋的戲。段子林信手拈來,無縫對接,又應(yīng)景,又搶白了心上人??吹竭@里,估計讀者也要忍不住學(xué)回薛寶釵,往黛玉腮上一擰,嘆一句:
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