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初開,加德滿都谷地乃一口大湖,湖上生蓮花,只一朵,光華教人敬畏。
此乃佛教創(chuàng)制說,以為蓮花便是佛陀化身。前往觀瞻者中,文殊菩薩來自中國,他愿眾生貼近蓮花,便以智慧之劍,于水府之南劈出一道峽口,泄去洪澤,谷地遂成宜人居所。
印度教創(chuàng)制說則以為,谷地締造者,乃保護(hù)神毗濕奴(Vishnu)化身之八克里希納(Krishna),他以萬鈞雷霆,裂山成渠,引水南下,方讓出一片豐饒谷地。
脖子上掛著萬壽菊金燦燦的花環(huán),濕漉漉的嫩,汽車穿越相去混沌未遠(yuǎn)的首都。
條條大路,但更像縣城的大路:崎嶇,迂回,時而開闊,時而窄作一條小巷。汽車躲閃,鳴笛,沖鋒,眼瞅著拐進(jìn)人家的大門,卻一腳油門,跳脫而去。門洞里,小孩看熱鬧,婦人發(fā)呆,一位頭戴印花窄帽的男人,不緊不慢踩著縫紉機(jī)……牛的眼里沒有公路,狗的眼里也沒有,公路是汽車的,也是它們的,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它們的。汽車來了,狗兒一路小跑,頭上系著紅繩的牛兒仍在白日夢里踱著四方步,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隨意擺出地攤的人們也盡情享受這太陽與世界,蔬菜、水果、花生、布料、衣裳、捕鼠器,應(yīng)有盡有,后來,某一天,你站在一座公路橋邊湊熱鬧,看賣花生的三個年輕人片刻不停地將麻袋里沾滿泥土的貨物剝?nèi)ネ鈿とM(jìn)自己的嘴巴,看另一位頭戴印花窄帽的男人打開手提電腦般的簡易縫紉機(jī)當(dāng)街替人縫縫補(bǔ)補(bǔ),看一對母女走過你的面前女兒三步一回頭臉上清澈的笑容示意你為她拍上一張照片,正在這時,兩個小伙子從另一方向匆匆趕來,頭也不抬,低聲問你要不要大麻。
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一個真正應(yīng)有盡有的世界。鬧市區(qū),街拐角,一列身穿藍(lán)色作訓(xùn)服的警察,一人手拄一根木棍,以象征的姿態(tài),維持這一世界的秩序。外國人道聽途說的戰(zhàn)亂,已換作一紙和平協(xié)議。盡管印著領(lǐng)導(dǎo)人頭像的“毛派”海報依舊鋪天蓋地,盡管要害機(jī)關(guān)屋頂上依舊一派沙袋、鐵絲網(wǎng)與重型武器交織的景致,你抵達(dá)后的某天夜里,電視新聞卻突然宣布:“毛派”與政府達(dá)成協(xié)議,停止十年戰(zhàn)爭,介入議會。
尼泊爾女人身上深紅、番紅或松石綠的紗麗愈發(fā)鮮亮了,酒店窗外那雪山與佛塔愈發(fā)圣潔了,游泳池里一意孤行的白種少婦愈發(fā)沸騰了……多好的太陽,多美的世界,一墻之隔貧窮海洋里的人也享用這太陽與世界,屋頂上晾出床單、外罩、內(nèi)衣,晾出無所事事的人,你看他們,他們看免費的雪山、免費的佛塔、萬般輪回里免費的整座世界。斯瓦揚布佛塔(Swoyambhunath)損毀前后對比圖
斯瓦揚布佛塔(Swoyambhunath),腳踩傳說中加德滿都湖泊蓮花生處。尋蹤覓跡憑高吊古之游,以佛塔為起點,自是最佳。
西出加德滿都,不多時,已見一只怪獸,花花綠綠,似馬非馬,前蹄揚起,勾搭著路邊柵欄,去啃咬高處某物。汽車倏忽,怪獸轉(zhuǎn)瞬即逝。拐個彎,你已來到佛塔所在山崗之下。
斯瓦揚布佛塔距今兩千余年,佛教圣地之一,1979年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名錄》,時至今日,香火鼎盛。一道金碧山門,指引一線三百級石階向上。山門內(nèi)外、石階兩側(cè),白塔、佛像疊簇,人流如織,朝圣的,郊游的,獵奇的,謀生的,擠擠挨挨,摩肩接踵,有人排隊合影,有人高談闊論,有人纏著你掏出美金買下莫名其妙的玩意,還有人拗出紅衣苦修者的造型,微笑著向你走來,懇請照相,伸手討錢。
山門對面,大樹底下,另有一處無欲則剛的世界。人們站著,禾苗般密集,枯木般沉寂,面朝山門,既不交談,也不搭訕。你走入他們中間,他們對你并無興趣。眼前景象,竟教你一下子想起去年秋天,在布拉格,每逢夜半,你便去陽臺上俯瞰瓦茨拉夫廣場,北端,那里靜靜矗立著一個又一個黑人兄弟,他們既不走動,也不言語,彼此分散,像一匹匹站著睡覺的馬或廢棄多時的路樁,你以為他們整夜都這么站著,入定,無知無覺,進(jìn)入涅槃或某種難以言喻的隱秘境界,你以為他們與世界的親密關(guān)系絕不會超過達(dá)達(dá)主義詞匯之于詩篇,然而,他們?yōu)槭裁凑局阋粺o所知。
大樹背后,復(fù)歸疲于生計的世界:一條小巷,上了年紀(jì)的人物攤開布匹、水果、小吃,等待烈日與塵土中遠(yuǎn)道而來焦炭一般的顧客。
汽車無情,你的汽車?yán)夏憔妥撸瑨佅挛孱伭郯桶偷男∝?。汽車揣測你不愿登山,一直將你拉上山腰,另一處大門。
那里人煙更盛。風(fēng)馬旗鋪天蓋地,白塔愈發(fā)巨大。林蔭道間,稍一拾級而上,已至轉(zhuǎn)角處一尊金身壁立佛像,有人在此瞌睡,守著佛像腳下大米、紅粉、黃色花瓣一類貢物或不遠(yuǎn)處自己的店鋪。那店鋪亦似簡陋廟宇,供奉掛毯、面具、珠鏈、法器……廉價商品自店里泛濫至店外,門楣上方,仍去羅列一幅幅水彩描繪的魚尾峰。
驟然間,平地起驚雷,店鋪屋頂掀出一陣巨響。兩只野猴騰挪跳躍,追逐廝打,儼然未將佛塔莊嚴(yán)納入眼中。戰(zhàn)火自一個屋頂燒向另一個,火勢熊熊,多數(shù)屋頂僅為鐵皮一張,三下五除二便被擂作戰(zhàn)鼓,咚咚鏘,咚鏘鏘,鏘鏘鏘鏘……音色直奔爆裂而去。再看那遭了殃的店主,雖是個個呼叫、呵斥,卻無一敢去動手驅(qū)逐。原來這斯瓦揚布佛塔周遭的潑猴,于當(dāng)?shù)厝搜壑校俏氖馄兴_在此削去三千煩惱絲時,頭虱落地而成的圣猴。圣猴無處不在,山前山后,山上山下,屋頂樹梢,窗沿塔基,肆無忌憚地吃著鬧著又吃著。它們?nèi)宄扇旱爻灾?,拖家?guī)Э诘佤[著,絞盡腦汁豪奪巧取為了吃著而永遠(yuǎn)在鬧著。
沒多久,戰(zhàn)斗偃旗息鼓,落敗一方飛上小巷對面另一幢建筑。你這才發(fā)現(xiàn),穿過小巷,便是塔林廟群的山頂。
塔分黑白:黑者低矮,白者高大;白塔額頂金光閃閃,黑塔腰身造像各異。千百黑白簇?fù)碇?,涌出攝人心魄那最孤高的一座。
斯瓦揚布佛塔塔基潔白,圓潤如宇宙倒扣,據(jù)傳說,這正是加德滿都湖中巨石,其圓頂以明黃線條勾出蓮花瓣瓣,蓮瓣之下,棲落野鴿無數(shù);塔基之上,塔身方方正正,金光熠熠,四面各繪一雙佛眼,以洞察世間一切,每雙佛眼眉心正中,另辟第三只天眼,象征無上智慧,佛眼之下,問號一般的鼻子卻是尼泊爾數(shù)字中的“一”,意謂萬物歸一;塔身檐上,四面各豎一塊五邊形金色鑲版,浮雕東南西北中五方佛像;佛像身后便是十三重金色傘蓋疊加的塔頂,指向佛教修行十三重境界,最高一重,正是涅槃,成佛之極樂。
順從時針方向,你繞佛塔一周,與轉(zhuǎn)經(jīng)者同在,與乞討者同在。佛塔南面,巨型金剛杵之下,一只圣猴勾去了你的目光。它鬼鬼祟祟,尾隨一位忙于交談的婦人。你正疑惑,它已躍起,劈手奪過婦人手里裝滿香蕉的塑料口袋。婦人驚叫,口袋撕裂,香蕉橫七豎八蹦跳個一地。圣猴不愿戀戰(zhàn),隨手撈起一只,躥上香燭棚架。有人沖將出來,疑似專職勸善的訓(xùn)導(dǎo)主任,個子不高,胳膊不長,手中又無半根器物,除了擺事實講道理將高高在上的盜賊喝斥一番,卻也別無他法。盜賊冥頑,不僅不思悔過,反倒針鋒相對呲牙咧嘴張牙舞爪極盡恐嚇訓(xùn)導(dǎo)主任之能事。善惡僵持片刻,盜賊貪念起香蕉之美味,懷抱獵物,掠上對面一處精雕細(xì)琢的烏木窗沿,剝開果皮,心安理得大啖特啖起來,再也不去理睬地上那位唐僧。一只小猴聞香躍來,竟也分得一杯羹。
山頂西側(cè),有一平臺,承接夕照也承接安逸。朝拜結(jié)束的人,來這里吃喝。猴子也來,翻揀別人吃剩的食盤,或干脆請人剝了花生伺候。孩子們憑著欄桿,暫借佛的視角,俯瞰山丘下蔓延的城市。猴子也登高,也眺望,三人行,勾肩搭背,或坐或臥,開悟般若有所思。此地惟有黃狗駑鈍,守著佛塔、寺廟,守著龐雜且富饒的精神遺產(chǎn),卻只知一味貪睡,揀一塊陽光燒熟的地面,走著走著,便跌將下去,直直墜入骨頭成堆的夢境。
眾生平等,山頂上,一眾神佛亦和睦相處。既然佛教及印度教創(chuàng)制說皆以為蓮花生處關(guān)涉加德滿都谷地肇始,斯瓦揚布佛塔周遭,除去更多的佛塔與佛寺,便是泰然處之相安無事的印度教寺廟與神像。
實際上,在這個國家,佛教與印度教絕非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更多情況下,二者混雜于一處,相互間滲透。印度教徒以為,毗濕奴化身之九便是釋迦牟尼。佛教徒則以為,印度教三大主神,創(chuàng)造神梵天(Brahma)、保護(hù)神毗濕奴及破壞神濕婆(Siva),皆為佛祖原始化身。尼泊爾以印度教立國,對其他宗教亦極為寬容。國民中,雖印度教徒約占九成,佛教徒僅不足一成,但雙重信仰現(xiàn)象頗為普遍,一個人皈依了佛祖,并不意味著他不再是印度教徒。如此錯綜復(fù)雜的宗教生活,舉世罕見,乃至有人斷言,在尼泊爾,佛教與印度教早已因相互結(jié)合而衍生出新型體系,理應(yīng)正以新名:尼泊爾宗教。
夕光正好,無論菩薩還是佛陀,梵天、毗濕奴還是濕婆,皆于不可見處向可見微笑。尼泊爾,外人眼里的混沌國家,卻有著獨一無二的發(fā)條裝置,足以將數(shù)十萬神佛往返化身的天空與大地運轉(zhuǎn)得精密時計或電子游戲一般絲絲入扣,有條不紊。加特滿都地震前后的衛(wèi)星圖片
相傳,約公元前8世紀(jì),來自中國西藏、緬甸的阿希爾族人(Ahir),在加德滿都建立起尼泊爾歷史上第一個王國。隨后,來自東方的克拉底人(Kirati)擊敗阿希爾王朝統(tǒng)治者,建立起克拉底王朝(公元前8世紀(jì)至3世紀(jì)),領(lǐng)土延伸至恒河三角洲,佛祖釋迦牟尼便誕生于克拉底王朝統(tǒng)治期間的藍(lán)毗尼(Lumbini)。
約公元300年,由印度入侵的李查維人(Licchavi)統(tǒng)治加德滿都谷地,將印度教階級結(jié)構(gòu)引入尼泊爾。10至13世紀(jì),尼泊爾各族爭霸,谷地四分五裂,與此同時,印度北部貴族為逃避回教勢力入侵之浩劫,亦涌入尼泊爾山區(qū),建起若干細(xì)小部落。
14至15世紀(jì)的馬拉王朝(Malla),乃尼泊爾文化藝術(shù)黃金時代,存留至今堪稱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加德滿都谷地建筑及雕刻藝術(shù)精華,多為馬拉王朝產(chǎn)物,分別以加德滿都、帕坦(Patan)和巴克塔普爾(Bhaktapur)為中心。
1768年,廓爾喀(Gorkha)國王普里特維·納拉揚·沙阿(PrithviNarayanShah)出兵征服加德滿都、帕坦和巴克塔普爾,次年建起沿襲至今的沙阿王朝,此后不斷擴(kuò)展領(lǐng)土,奪得相當(dāng)于今日尼泊爾面積兩倍之疆域,直至1814年英國入侵,才將大片領(lǐng)土割與英屬印度。
2001年6月初,尼泊爾王室突發(fā)血案,比蘭德拉國王及王儲等人先后遭逢不測,王位由比蘭德拉之弟賈南德拉繼承,留下疑云重重。帕坦杜巴廣場,又稱王宮廣場(DurbarSquare)
王宮廣場(DurbarSquare),加德滿都尼瓦爾人(Newar)建筑藝術(shù)遺產(chǎn)的不二心臟。然而,此王宮卻非彼王宮——比蘭德拉國王遇害的那一座——此宮實為故宮,數(shù)十年前,新宮已遷于他處。
你像一片樹葉,漂蕩在擁擠且無依的人流中,在市場,在狹路,不時為逆行而尷尬——三十余個民族的尼泊爾人,早已追隨著英國,統(tǒng)一了步伐,一律向左;而你向右,根深蒂固。你命令自己:過街,向左。一只體態(tài)巨大的猴子忽然出現(xiàn),蹲在街的右側(cè),一家小店門口,主人一般,品嘗凳子上的美食。于是你匆匆過街,逆著人流,回到右岸。猴子對你并無興趣,它吃罷最后一口,便踱進(jìn)店去,動手動腳,搭訕選購紗麗的顧客。加德滿都女人雖敬圣猴,卻絕非個個都愛泰山,她們以怨報德,回贈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呼救。店主貪財,為了生意,竟向情圣灑水。無奈之下,泰山長嘆一聲,扭著屁股,失意而出,過街,向左,匯入人流,匯入漩渦重重的巷弄深處。
人流將你挾向廣場,先是一座小的,教你見識重檐的廟宇,暗紅色的磚,暗紅色的木頭,暗紅色隨風(fēng)而動的檐簾,而后便是一座大的,王宮廣場,廟宇如群島,暗紅色人群凝滯不動如汪洋。
你被帶入一道窄門,一處鴿子糞便斑駁的庭院。天色已暗,一位老人坐在二樓窗口向你微笑。他不許你拍照,你抱起雙臂他也懷疑你私藏相機(jī)。活女神庫瑪麗的挑選過程非常嚴(yán)格,必須同時具備32種特征的女童才能進(jìn)入最后的角逐。
女神即將出現(xiàn),活女神,只五歲。依照傳說,馬拉王朝時期,保護(hù)神塔萊珠(Taleju)女神下凡,國王與之嬉戲,乃至稍動淫念,女神盛怒,拂袖而去,國王懇求再三,女神方允諾重返人間,但僅以小女孩形象轉(zhuǎn)世。自此,甄選、敬奉、更換活女神庫瑪麗(Kumari),遂成制度。每逢因陀羅節(jié)日,國王便向庫瑪麗祈福。
活女神來自民間,甄選時,須四至五歲,須為尼瓦爾族釋迦氏族金銀匠之女,須雙親健在,須健康、美麗且為處子,須周身無瑕且未曾患病、流血,須表情平淡且勇氣過人?;钆袢纹谥脸醭睘橹?,而后復(fù)歸民間。
活女神不便為陽光直射,不便觸地,所以永遠(yuǎn)居于高樓,出門時,須遣人或抱或背。除去保護(hù)王室、任信徒膜拜,活女神另有一項職責(zé):接受獵奇者窺探,且笑納堪稱出場費之各國貨幣。
審察既畢,老人確認(rèn)院中無人偷拍,活女神方重返人間般隆重登場:一襲紅衣,突現(xiàn)窗口,尚未待你辨清活女神必持32美相之睫毛如何似母牛睫毛般銳利、脖子如何似貝殼般發(fā)亮、身體如何似菩提般挺拔、雙腿如何似鹿兒般筆直,她已使盡亮相造型,蹦蹦跳跳,再次隱入室內(nèi)幽暗的深處。
她是信使。你竟在心里以為,她是《等待戈多》中信使的化身,但是中國臺灣《等待果陀》的版本——兩根抓髻、一身戲裝的童女,躍起,拗一個造型,宣告果陀今天不來了。果陀即戈多,失望中永恒的期望。巴山塔布廣場
巴山塔布廣場上的小攤
活女神雖是神秘,絕不多示與外人,你卻在晚些時候,與王宮廣場相銜且恰能望見活女神廟側(cè)身的巴山塔布廣場,無意間瞥得廟宇頂層窗內(nèi),紅衣女神正與另一女孩追逐、撕扯、嬉鬧,但僅一瞬,你仍未辨清諸般美相,女神又已奔回凡人難以觀瞻的角落,廣場上的市聲,直將廟宇襯得愈發(fā)沉寂。
王宮廣場東北,宮墻之內(nèi),另有一座敬奉塔萊珠女神的王室廟宇,三重屋檐,局部鎏金,若逢夕光,分外耀眼。塔萊珠原為南印度神祗,14世紀(jì)傳入,被馬拉王朝奉為保護(hù)神,地位沿襲至今。塔萊珠何許神也?一說為濕婆妻子之一杜爾迦(Durga)之轉(zhuǎn)世,一說為濕婆妻子轉(zhuǎn)世為卡莉卡(Kalika)后再轉(zhuǎn)世之一世——印度教神譜,于你更似一團(tuán)亂麻,百般剖析,牽出一截線頭,卻帶出更多死結(jié)或岔路。你暗暗佩服生存于神佛要沖的尼泊爾人,他們有本事在這絕非遼闊的王宮廣場,密密匝匝布下數(shù)十座譜系龐雜的廟宇,相與勾連且各得其所,耐心細(xì)看,竟是一張混沌中有條不紊的羅網(wǎng)。
敬奉毗濕奴化身納拉揚(Narayan)的神廟,自西北斜對活女神廟。納拉揚神廟西北乃毗濕奴神廟。毗濕奴神廟以北矗立兩座濕婆神廟,南面一座三重屋檐、九階高臺,北面一座由濕婆與妻子帕爾瓦蒂(Parvati)共享,兩尊彩雕神像借窗口俯瞰廣場。
沿一箭小路向北,數(shù)十步后,右手便是濕婆化身黑拜拉布(KalBhairav)神像。那神像浮雕于壁上,周身漆黑,殺氣騰騰,頭頂寶石并骷髏鑲嵌之金色冠冕,腳踏怪魔僵尸一具。數(shù)百年間,黑拜拉布像前香火不斷,民間每有爭執(zhí),總愿來這嘴咧牙齜、二目圓睜、六只手上掄圓了劍、戟、盾各色兵刃的神像前,以手觸石,誓不誑言,而后論斷曲直,平息是非。
黑拜拉布神像以北,另有數(shù)座廟宇,分別敬奉平日里鎖于木窗之內(nèi)的白拜拉布(SetoBhairav)神像及毗濕奴第八化身克里希納。黑拜拉布神像以南,則是普拉塔普·馬拉國王圓柱(King Pratap Malla’sColumn),通曉多種語言且自稱“詩人之王”的普拉塔普國王雙手合什,端坐柱頭,一雙妻子、五位子女詩篇般環(huán)繞于身畔。
普拉塔普·馬拉國王圓柱東鄰“性廟”賈格納特(Jaganath)。那廟宇方正,重檐,檐下木柱如林,斜逸而出,每截木柱皆浮雕神像一尊,腳踩蓮花寶座,座下卻是人事歡喜,或二者忘我,或三者無憂,或四者樂極,本真,稚拙,恰如《薄伽梵歌》所謂:“世界非相因而生,唯情欲,舍此別無他故”。神廟關(guān)閉,你來得不巧,內(nèi)中盛景無從探究,但眼前雙抱雙修、性樂悟道的方便,已教你粗淺領(lǐng)略“先以欲鉤牽,后令人佛智”的究竟。
賈格納特神廟東對猴王哈奴曼(Hanuman)神像。紅色基座之上,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猴王身披紅袍,臉涂紅油,眼裹紅布,頭頂紅羅傘蓋。哈奴曼變化多端,神通廣大,曾輔佐羅摩奪回嬌妻,集驍勇、忠誠、頑皮于一身,酷肖《西游記》里口口聲聲“玉帝老兒”那位齊天大圣。
哈奴曼神像守衛(wèi)故宮入口。參觀時間已過,衛(wèi)兵卻同意你入內(nèi)數(shù)步,張望片刻。你遇見一座空曠、寂寞的庭院,深陷于喜馬拉雅山脈南麓封閉的自我,與它的外殼,一堆西方新古典主義白色積木,一尊與時俱進(jìn)的王室造像,別若晝夜。
神廟起伏、宮室威儀的廣場上,風(fēng)塵仆仆、面目焦赤的人流里,不時浮出一雙如柴的黑手,扯住你的胳膊或衣襟,要么問你是不是蒙古人,求你買下一袋茶葉,要么問你是不是日本人,毛遂自薦要當(dāng)你的導(dǎo)游。不!不是也不要!你拔腿就走。小販散盡,導(dǎo)游仍不屈不撓,跳蚤一般緊緊相隨。他決定為你講解每一處神廟。你道:謝謝,我已聘有導(dǎo)游。他便追問:姓甚名誰,現(xiàn)在何處?你幾乎動怒:我為何告訴你這些!他表示理解,斷定你在扯謊,并將之委婉稱為“中國式幽默”。你面前這位年輕人,有著苦行僧或保險經(jīng)紀(jì)人的堅忍,無論你置之不理或出言駁斥,他皆不離不棄,只管瞪大斜視的雙眼,篤信你必然需要一名導(dǎo)游,迫在眉睫,且近在眼前。
千百年前,一位仙女遭貶下凡,為消孽障,欲建佛塔。
她向國王懇求:請您賜我一塊牛皮能夠圍起來的土地。
國王心想:牛皮能有多大,好吧。
于是,她將牛皮裁成細(xì)線,圈出博達(dá)納特佛塔(BoudhanathStupa)初址。博達(dá)納特佛塔地震前后對比圖
走近佛塔,走近順時針旋轉(zhuǎn)的人潮,你覺得,眼前景象似曾相識——生老病死漩渦里苦痛的眾生,一輪又一輪,無窮無盡,簇?fù)沓霭谆鹕淼暮陚シ鹚?br style="padding: 0px; margin: 0px;">
難道又是一處斯瓦揚布?然而,斯瓦揚布佛塔在西,博達(dá)納特佛塔在東。你定睛細(xì)辨,眼前這佛塔,傘蓋四四方方,與斯瓦揚布佛塔那圓型傘蓋自是不同。方正傘蓋呼應(yīng)佛塔腳下方正階梯,若從天上俯瞰,博達(dá)納特佛塔基座恰是一朵方瓣蓮花。
塔身之上,佛眼凝神。無論主塔輔塔,博達(dá)納特佛眼皆紅眶、藍(lán)眸、白底,莊嚴(yán)之外,煞是亮麗。
博達(dá)納特佛塔乃世間最大佛塔之一,1979年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名錄》。佛塔周遭,圓桶般箍起一圈屋舍,多為三層,紅、黃、白相間,或商鋪,或旅社,或餐廳,或廟宇。你仿佛置身西藏,前后左右,門窗內(nèi)外,踱步的,呆立的,轉(zhuǎn)經(jīng)的,默禱的,燒香的,磕頭的,長跪的,枯坐的,問好的,躲閃的,除了游客,便是一張張黑紅面孔的藏族信眾。你逛商鋪,不經(jīng)意間,拐入一處寺廟,出得廟門,卻見左手樓上,你猜那是僧房,一扇門前,竟貼出米老鼠本尊。張望時,有人自低處向你輕喚,一位懷抱嬰孩的女神,踞守墻角,曬著太陽,一面拎出乳房喂奶,一面騰出手來乞討。
佛塔北端,另有寺廟,廟前辟廣場,具體而微,正是野狗與鴿子的樂園。你覓得一處小門,側(cè)身穿過,卻是階梯,直上佛塔基座。
一位少年僧人,一襲紅衣,正向高處獨步。高處視野獨好,獨有蒼蠅無為、野貓無為、游魚也無為的清靜。僧人攀談,說相機(jī),說網(wǎng)絡(luò),說紅色外套只是阿迪達(dá)斯。作別后,不多時,你們再次相遇,他已結(jié)識女伴兩位,交談甚歡,再赴潔白之巔。
佛塔身外,眾屋頂上,不乏勾人短暫停留的所在??Х缺阋?,主人和悅,或登高一眺,審度萬象,或閑擲時光,相看未來。佛眼注視之下,即便你只是拍照,主人也毫無怨言,絕不似巴山塔布廣場上的屋頂咖啡店主那般貪婪,非要勒索一筆費用方肯善罷甘休。
在屋頂,你聽到另一樣故事。千百年前,加德滿都處處掘池,難得水源。國王求助神明,得一夢復(fù):須尋能人,斷其頭顱。國王甘愿犧牲,設(shè)計一樁,誘子弒父,計既得售,水源亦出。某日,王子恍然大悟,萬念俱灰。菩薩指點:建佛塔,消孽障。王子遂放生鴿子一雙,棲落之處,自是博達(dá)納特佛塔生處。
尼泊爾苦行僧
摘自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256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