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參觀海上印社舉辦的《光前裕后——江成之篆刻藝術藏品展》,由此想起其同門師兄、王福庵高足弟子韓登安。
圖:韓登安刻印圖
韓登安(1905—1976),西泠印社早期社員,民國印壇大家王福庵的入室弟子, 浙江蕭山人。原名競,字仲錚,號耿齋、安華、印農、無待居士、本翁等,其書齋名為“容膝樓”,書、畫、印皆精,尤以篆隸書法和篆刻為佳。
圖:韓登安刻“西泠印社”印及邊款
韓登安篆刻深得王福庵真?zhèn)?,具浙派真意,且于細朱文印及多字印有大?/span>,有《登安印存》、《歲華集印譜》、《西泠印社性跡留痕》(中年)、《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晚年)等印譜傳世,其印學著作包括《作篆通假校補》和《明清印篆選錄》等。
圖:韓登安篆書作品
浙派薪傳
近當代印壇,時人往往以為浙派式微,其實不然。我觀近當代著名印家,其學印過程或早或晚往往都有過學習浙派的經歷,在印風溯源上和浙派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或存其面目,或承其刀法,或汲其印學思想,少有完全游離其外的情況。而近代王福庵一門,其師承更是直接浙派印風,傳承基礎上更有創(chuàng)新,于近當代印壇影響頗深,被視為“新浙派”,由此浙派薪傳興盛至今。
圖:韓登安印作一組
韓登安是新浙派印人中的杰出代表。韓氏1930年經陳簡文介紹從王福庵學印,年方二十五,其天資聰穎(早年以印求教西泠印社創(chuàng)社元老葉為銘,葉氏稱其“后生可畏”),又勤奮執(zhí)著,入師門后潛心研修,治學謹嚴,能傳王氏新浙派面目,又于師門以外,更參秦漢古風、元明篆意,且融通變化,增己神韻,故成大家。
多字印殊藝
在韓登安諸多才藝中,篆刻最佳,而韓氏篆刻中,細朱文印最為時人稱道,其中多字印更被視為韓氏超卓殊藝。
圖:韓登安刻唐代王之渙《登鸛雀樓》詩多字印
我觀中國印史,多字印自古有之。官印方面,漢代即有超過10字的少數民族官印存世,到了唐宋時期,10字以上的官?。ǚ巧贁得褡骞儆。┮灿写嬗谑?,到了明清時期,關防印一域可常見10字以上的多字印。私印方面,進入明代文人篆刻時代后,隨著文人閑章刻制的盛行,借物抒情,以詩詞長短句等入印變得普遍起來,多字印也隨之更加常見,甚至出現了十數字乃至數十字的整首詩詞的多字印作。
圖:丁敬刻唐代張厓絕句詩多字印
比如明代汪關的“子孫非我有委蛻而已矣”10字朱文印,清代印家、浙派鼻祖丁敬的“下調無人采,高心又被嗔。不知時俗意,教我若為人”20字白文印,徐三庚“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業(yè)泉”多字印,又如清末民國吳昌碩亦曾刻過多方多字印,如“貴池劉世珩江寧付春媄江寧會春姍宜春堂鑒賞”多字印等,而韓登安的老師王福庵也曾刻過“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天下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等多字印。
圖:王福庵刻多字印
但這些印家的多字印往往是偶爾刻之,在他們的印譜或者印集中也并不多見。真正批量刻制多字印的當視從韓登安開始,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上,韓登安都在多字印領域有著令人矚目的成績。
圖:韓登安刻《清平樂.會昌》多字印
韓登安刻多字印,諸體皆備,字多且佳。有的是把長句或者多句組合刻在一方印上,有的是把某一首詩作刻在一方印上,有的甚至是把兩首乃至多首詩刻在同一方印上,故其所刻多字印,少則十數字,多則數十字,甚至上百字——如其晚年所刻《毛主席詩詞三十七首》中的一些詩詞(后面展開敘述)。
圖:韓登安刻“采桑子.重陽”多字印
令人欽佩的是,這么多字組合,韓登安卻能信手拈來,刻得舉重若輕。無論何種字體,無論篆法、章法都張馳有道、平衡協(xié)調、雖繁復卻不紊亂,加之刀法精深,上百字的印作竟能做到線條筆筆精到、字字勁挺秀潤,的確不同凡響。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韓氏多年精深功力所致。
圖:韓登安刻“七律.長征”詩印
韓氏摯友沙孟海稱其篆刻“無一體無本原,無一筆無來歷,功力之深厚,游刃之迅忽,可以驚四筵,亦可以適獨座?!?/span>
談韓氏多字印,就不得不再費些筆墨說說其晚年所刻《毛澤東詩詞刻石》印譜,此印譜可看作是韓登安多字印的典范代表。
圖:韓登安刻《沁園春.雪》多字印
印譜收錄的23方印作是韓登安在1962年春至1963年夏之間刻成的,部分印作刻一首詩詞,部分在同一印面上刻有二首甚至三首詩詞,字數多少不一:字數最少的《十六字令》印刻有16個字,字數最多的《沁園春·雪》、《沁園春·長沙》所刻字數多達114字。
另外,《七律·送瘟神》刻有120字,《念奴嬌·昆侖》100字,《水調歌頭·游泳》92字等等,這本印譜也被視為中國印章史上多字印領域的巔峰之作。
圖:韓登安刻《水調歌頭.游泳》多字印
關于如何在一方印上刻制如此之多的字且不失精彩,韓登安在給古文字學家馬國權的信中,曾對其多字印創(chuàng)作經驗有過詳細的描述:
圖:韓登安刻《菩薩蠻.黃鶴樓》多字印
“弟刻多字印,頗自矜持,惟恐錯一筆訛一字,牽動全局,追悔莫及,故寫印稿時特別仔細,尤其是每一筆劃的長短上下,穿插的左右上下呼應,差之毫厘,謬之千里,力求字字停勻,方敢落刀。落刀時絕非一氣呵成,若刻朱文則首先將空白處全部初步刻去之,然后逐字逐字整理。一次完成以后,用手指蘸濃墨輕輕抹于印面之上,使每字明顯,作第二次逐字逐字整理。全部完成后,用印泥拓出初樣,逐字細細審查,其有應修改者,用墨筆在拓本上標志出,然后再作第三次,第四次……修改,期其千妥萬適,或者再請別人審鑒,指出意見,再作修改??贪孜囊啻笾氯绱耍笠淮慰坛?,以弟愚拙認為事實上不可能的事。即或成功,也是粗制濫造的,刻多字印時,或可備一小鏡子,隨時照照看看,大有幫助于字字穩(wěn)妥與否也?!?/span>
圖:韓登安刻《本律.冬雪》多字印
而刻多字印所費功夫,韓氏亦有自述文字可窺其貌:其刻百字左右印,約須一周之功,一日之中,目力也僅可支持五、六小時,創(chuàng)作過程之費力與艱辛,足見一斑??潭嘧旨氈煳挠。逡逊且资拢嗟陡请y上加難,稍有不慎,一字刻誤,就有可能全印告廢,殊不易也。
由此可見,非常人做非常事。欲有大成,需下大功,此言不虛!
從翻砂工到篆刻家
說到非常人非常事,可以順便提一下韓登安的學印經歷。所謂“龍生龍,鳳生鳳”,從韓登安兒時其父所為,亦可看出,“非常人非常事”是有家傳的。
圖:韓登安扇面作品
韓登安出身寒門,其父科場失意,竟移情其子,在韓氏少時即禁其習識章句,改識《說文解字》(由此竟意外啟蒙韓氏從藝生涯)。當韓登安15歲,家貧以致無法繼續(xù)升學,其父竟托人安排他進入杭州的武林鑄造廠做翻砂工學徒,稱可增其體質健其筋骨。不過事與愿違,第二年韓登安卻因此得病不得不回家靜養(yǎng),后遂不復再從事此等體力活。
隨后,韓登安開始跟隨海寧周承德學習 書法篆刻,僅一年后(17歲),其篆刻水平就得到時人好評——可見藝術一門若要大成還是蠻講天賦的。
圖:韓登安及家人攝于西泠印社
機會屬于有準備的人。在差不多又過了8年的時間,韓登安終于迎來了他轉型書法篆刻家的時機。1930年,其父的一位學生陳簡文從上海來杭州看望老師,并看到了韓登安的印蛻,返滬后遂向韓父的小學同學王福庵推薦,得王氏首肯后,邀韓登安來 滬拜師學藝,甚至考慮到韓氏家貧而匯來10個銀元旅費以便成行(真伯樂也?。醺S對這個徒兒也非常喜歡,傾囊相授、悉心教導,終使韓氏有成。
治印超過三萬方
我對刻印超過萬方、勤奮如斯的印人總是心存敬意。在石安的印象中,歷代治印數量以萬計的知名篆刻家不少:吳熙載、王福庵、壽石工、陳巨來、韓登安、鄧散木、方介堪、朱其石、汪新士、林乾良、韓天衡等等,不勝枚舉(可見勤奮往往為杰出藝術家之共同特征)。陳巨來、韓登安又是其中佼佼者,有史記載韓登安一生治印不下三萬方,積稿150余部。
圖:1963年西泠印社六十周年慶社員合影
(韓登安在最后一排左起第8位)
從韓登安家屬所保存的《登安印存》(164冊計15000方印,印作年份自1942年(17歲)始,至1976年(72歲)逝世前夕)中所收錄的韓氏印作大致可以推斷出,韓登安的治印生涯跨度約55年。
圖:林乾良題《登安印痕》
在這55年中,考慮到其作為西泠印社總干事所需從事的大量繁雜的印社事務工作、時局所致或日常必須的社交生活安排、篆刻(包括大量多字印創(chuàng)作)以外的書畫創(chuàng)作和著述所需耗費大量精力時間等等,而韓登安對于治印態(tài)度又非常嚴謹——“寫印稿時特別仔細,尤其是每一筆劃的長短上下,穿插的左右上下呼應……力求字字停勻,方敢落刀。落刀時絕非一氣呵成……逐字逐字整理……全部完成后,用印泥拓出初樣,逐字細細審查,其有應修改者,用墨筆在拓本上標志出,然后再作第三次,第四次……修改,期其千妥萬適,或者再請別人審鑒,指出意見,再作修改……”——以55年不間斷計,平均每天也需至少刻1.5方?。【C合可見韓登安在篆刻方面用功之勤遠非常人可及。
圖:王福庵題《登庵印存》
又如著述,據聞韓登安摹輯《明清印篆選錄》手稿花費了40余年的時間和精力。他自述20歲始,凡見有明清印人的印篆即要審別真?zhèn)?,慎重取舍,手工摹錄,部分原拓印蛻剪貼成集。此項工作至1966年已經積稿盈尺,初編成12卷洋洋大觀,其中艱辛和付出可見一斑。
當代畫家唐吟方在其《雀巢語屑》一書中有記載:韓登庵年七十許,尚伏案刻印,年高眼花,輒疊戴老花鏡兩付增視力,有求刻細朱文者,亦能不懼而揮刀自如。此技登庵甚自秘,唯及門弟子知之。余正嘗云:“彼近年刻印,多借重高倍放大鏡,言此物得自東瀛,以從事篆刻創(chuàng)作外部條件而論,今人遠勝于前輩?!?/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