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四要素
前天看見有人寫作文的四大要素：
一、真實
二、重要
三、合乎道德
四、緊湊
這幾點很重要，可以說能給作家當(dāng)座右銘。
首先談?wù)鎸?。我常聽政客講話，全是虛假，心里大為不滿。政客不得不說假話，他的顧慮很多，我能原諒。不過作家寫文章，必須有很多顧慮嗎？罪惡要我們譴責(zé)，我們只有譴責(zé)。美國產(chǎn)煙草和出產(chǎn)香煙各州的議員反對政府立法控制香煙廣告，硬說香煙無害，為的是選他的人的利益。這些人出錢幫他競選，他們的利益他必須照顧。可是寫文章的人不能跟著議員說謊。他要說實話，香煙有害就是有害。
人的弱點，說出來很丟人，不過文章里寫出，讀者會喜歡，不會責(zé)備有弱點的人。原因是凡人都不免有弱點。寫弱點的作家道出了真情。
即使是虛構(gòu)的故事，甚至夸張的寓言，也有真實在里面，因為這種故事必定合乎情理，就是真實了?？鋸埖脑⒀砸灿腥诵睦锏囊庠缸龈鶕?jù)。即使像《山海經(jīng)》那樣瓌偉瑰奇的書，表面的記載也有普遍的地方?！逗?nèi)南經(jīng)》記“氐人國，在建木西，其為人人面而魚身，無足”，讀起來覺得荒誕不經(jīng)，卻和西方的美人魚傳說相仿佛，可見是人心里向往的。
其次談到重要。有種文章并沒有說出什么新鮮或重大的事理或現(xiàn)象來，尤其是人云亦云，不但沒有添什么，只是炒冷飯而已。我們看一出戲喜歡它與眾不同，自成一類。美國的所謂西部片，就是武俠、打斗那一類的影片，往往有定型，不是鋤奸，就是報仇；先是善人遭殃，經(jīng)過千辛萬苦，終于惡人伏法或被人誅滅。偶有一部會寫出與眾不同的情節(jié)，會特別凸出，大家不看是損失，這就是好電影。文章要寫到別人不看就可惜，就重要了。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很短，但是寫出他游山的感想：人要有堅強的意志，才能有成就，“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也愈奇?！庇终f，“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yuǎn)，則至者少。”這是多有見識的話！這篇文章可以稱得重要。
道德的說法，中外一律。換句話就是，有益于人?，F(xiàn)在有些文章不但無益于人，恐怕害還不淺。這件事也是各人看法的不同：也許我認(rèn)為無益，作者還認(rèn)為大有裨益呢。顧炎武對韓愈不很佩服，認(rèn)為他寫了好多無聊的文字，如果只寫了像《原道》、《張中丞傳后敘》等篇就好了。他的條件稍嫌苛嚴(yán)，不過道理一點不錯。我要添一條就是文章如果寫得有趣，叫看的人飽吃一頓精神食糧，如西方的輕松詩文，也有價值。拿點心給人，不也很道德嗎？就怕文章寫得一無情趣，或者淺陋瑣屑，這幾幾乎是不道德了，因為讀者花了時間、精神、還得加上金錢，沒有得到回報。
說到緊湊，我們不能不佩服古人。我不知道是古人印書要刻木板，所以要刪去廢話，今人交給別人排字，不妨長談，還是有別人原因?？傊湃说奈恼戮o湊，今人的文章冗長。魯迅說過，文章寫好，試把用不著的字刪掉，看可不可以。我試過，有時刪去，一點不覺得欠缺，反而更好。算稿費劃不來，不過問心則可以無愧。
美國有位文學(xué)教授威廉·司群克寫過一本小冊子“文章要義”，是標(biāo)準(zhǔn)讀本，幾乎中學(xué)，大學(xué)學(xué)生無人不讀。散文家瓦逸是他的學(xué)生，把這本書一再修訂，并添了《文體入門》一章。這本書里有些主張很特別，司群克不喜歡某些字眼，如Sortof，Kind of（有點像，稍微）。他主張是什么就說什么，不要說了又不放心，加以限制。這也是緊湊之一吧。
緊湊和貧乏不同。文章有時思如泉涌，不擇地而出，洋洋灑灑，千言萬語，還沒說完。中國的散文篇幅不長，近代英美散文也短。十九世紀(jì)初，英國有威廉·亥斯立，寫起文章來氣真長，往往字?jǐn)?shù)上萬。一個題目到了他手上，他真有話說，他的文章不能說不緊湊。
另一方面，力求簡潔，有時把文章刪壞了，這是過猶不及。顧炎武在《日知錄》里提到《漢書》不如《史記》，我有同感。說來令人難信，《漢書》后出，反喜歡用古字，刪得太多，文義不明。顧炎武說：“《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缎绿茣分喴玻缓営谑?，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笨梢娋o湊也不是亂講究的。我見過有個人寫了一句話：“與弟開玩”，他的意思是“開玩笑”，這一句化白話為文言，玩笑開得太大了。
文章的作法，歷來談的人多了。談是一回事，下筆寫又是一回事。說到末了，此中甘苦只有用心寫了很久的人知道。問題是寫了很久，也不一定知道。(選自思果《偷閑要緊》)
隨看隨想
散文家、翻譯家思果先生（1918—2004），原名蔡濯堂。曾任香港《讀者文摘》編輯。先生自學(xué)成才，有“中國讀書人的典范”之譽。
《偷閑要緊》是思果先生在大陸出版的散文集，收入著名的“書趣文叢”第二輯。
作文的要素，仁者智者，持見各異；思果先生的看法當(dāng)然也是一格。這篇文章的論點和論據(jù)，可以視作我們作文的一個警策、一個良方
選文，鮮明體現(xiàn)著作者質(zhì)而腴、平而雋的為文風(fēng)格。
“瓌”是“瑰”的異體，文中“瓌偉瑰奇”一詞，許是微瑕。
（轉(zhuǎn)載上海特級教師李春華的新浪博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