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一句歇后語，叫做“煙袋鍋炸玉米花，一個一個來”。煙袋鍋這東西，雖然我們小時候也用它炸過玉米花，但它不是用來炸玉米花的?，F(xiàn)代的年輕人幾乎都沒有見過，甚至都不知道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因現(xiàn)在卷煙已經通行全國，抽旱煙的人相對地減少了，甚至已經絕跡了。

它是抽旱煙用的一種工具。那是強迫自己人于勞累后順氣的手段。在過去抽旱煙的大都是上了年紀或出苦力的人。

我的童年是在農村度過的，我見過這種抽煙用的旱煙袋，有極短的，稱為“京八寸”。它講究的是白或黃銅鍋、烏木桿（大都是用指頭粗細竹桿做成的）、翡翠嘴?？梢圆逶谘プ永锘騽e在束腰用的板帶里。也有極長的煙袋，花銀嘴五寸，烏木桿長到八尺，抽煙時得由別人點火，自己是夠不著的。我見過的村民所用的旱煙，則是揉碎了，裝在一個圓形草簍里，抽時都是用煙袋，摁在煙鍋抽的。

中國人用煙袋鍋抽旱煙始于什么朝代，我不甚了解。但在我的家鄉(xiāng)，抽煙成風，使用煙袋鍋抽旱煙的人已經頗多。從上了年紀的人口里知道煙草也叫淡巴菰。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學校的食堂后邊菜園里長了幾棵好看的花，紅的，引來了很多學生和教師的圍觀。當時教我們語文課的張老師說，這叫罌粟花，是從外國傳入的，主要是英國輸入的。我們中國人把它叫做大煙。長成了可以把果劃破收津制成大煙。到了清代未年，吸大煙的人成風，抽得人面黃清瘦，無有力氣，上癮后，很多人賣房、賣妻兒。我當時聽了只覺得是聽了一則故事。到了初中二年級，學了歷史，聽了教歷史的教師史老師講林則徐虎門銷煙這一課，才知道此事不是傳聞。

離開學校后走入社會，無論到哪個地方，我都非常喜歡看抽煙的人用煙袋鍋抽旱煙。但大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年輕人用煙鍋抽相對地減少，他們大多都是抽國產煙廠所出的香煙。例如：當年鄧州的卷煙廠所出煙的牌子有同名的三種：軟華貴、硬華貴和金華貴。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停廠不出產了。

我在潮州打工期間，看到潮州煙的煙袋是竹根做的，在一頭挖一窟窿，嵌一小銅胎，以裝煙，不似我家鄉(xiāng)的人所用的煙袋在一頭安銅鍋，而他們不另安鍋。也聽了從全國各地來打工在一起的人講了不少地方所用的煙袋鍋。東北是“十八歲的大姑娘叼著大煙袋”的地方。山西、內蒙人用羊腿做煙袋。抽煙是得點一盞煙燈，一次只裝很小的一撮煙，抽一口就把煙吹掉，叫做“一口香”，要不停地點火。云南人抽的是水煙筒，他們講這種水煙筒抽起來真是過癮。旱煙、水煙吸時都是在口腔內打一回旋，煙筒的煙則是直灌入肺，毫無緩沖，抽時還得會抽，否則嘬不出煙來。還有一位打工人講他家老爺吸用的是白銀鏤花的水煙袋，算是最衛(wèi)生的，煙從水里濾過，有害物質減少。但抽水煙很麻煩，每天他的爺爺涮水袋就費事。我小時候在故鄉(xiāng)似乎也見過這種水煙袋，現(xiàn)在已經成為家中珍貴的古玩品，市場上也很少見到。

我還記得在外打工期間，有一年八月中我從天津搭海船繞道到濟南，在車站上遇見一位長白須的八十歲翁拿著一桿花銀嘴五寸，烏木桿長至八尺的長煙袋，我尾隨他很久，私下欣賞著他的長煙袋，確實長得出奇。

其實，我家鄉(xiāng)的張二爺就有一桿花銀嘴五寸，烏木桿長至八尺的這種長煙袋。他抽煙時得由別人點火，自己是夠不著的。我也接過老二爺?shù)臒煷嚦檫^，他抽的煙袋我抽不了，煙桿長，筒子粗，我嘬不出煙來，有時一旦嘬出煙來，嗆得不行。他的妻子和兒子、孫子都為他點過火，唯獨沒見過他的兒媳為他點過火。村中的晚輩見了開玩笑：張二爺，見你天天抽煙，你老婆、兒子、孫子都給你點過火，可從來沒見你兒媳為你點過火，是不是對你不孝。張二爺笑呵呵地說：“那怎么能行，叫村人看見了，叫我怎在咱村混人，再說，九泉下我也沒臉見先祖?！?/span>

張二爺年輕時在異地拉過洋車，是苦哈哈、命窮人。掙錢不多，日子不好混。半夜三更，常遇到“催租吏”之類的東西之打上門，或是“石壕吏”之類的東西半夜捉他要錢有傷天地之和之類的事，其足以使他敗興生氣，生活苦就更不待言了。后來張二爺托人謀個事由兒，就轉道到關東拉煙包。干這種出力活等于是在現(xiàn)實的汗溷中打轉的人，煙袋便是供他喘息的幾口清新空氣，休息時總要抽幾鍋煙，順順氣。關東煙他沒少抽，張二爺說，關東煙里的上品是蛟河煙，他在吉林抽過這種真蛟河煙，煙味極佳，名不虛傳！還是貢品，據(jù)說西太后當年抽的即是這種蛟河煙。

張二爺在東北，一晃，三十來年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哪！到了一定的數(shù)歲，便回到了故鄉(xiāng)。

去年春夏之交的時候，我回故鄉(xiāng)，最容易遇到張二爺，他總是在馬路上大葉子的梧桐樹下一邊散步，一邊手拿煙袋把煙抽，穿一件皮馬褂，幾乎長到皮袍子一大半，遠些看有幾分清癯，卻不瘦弱，近看面上更加深刻著苦悶的條紋。我隨身帶了兩瓶道地的茅臺酒，這天中午，和幾位長輩在張二爺家喝了。席間，張二爺似乎喝到他死命要喝時，眾人勸阻可是不讓他再喝了。我接過張二爺手中的長煙袋，同他說，“二爺，往后煙少抽一點，身體要緊，現(xiàn)在生活好，保重身體多享受好日子?！倍攪@了一口氣：“唉！我不到二十歲開始抽煙，今年七十多了，抽了五十多年，從來沒有戒過，現(xiàn)在不好戒了。我也知道吸煙是有害的。專家說吸一支煙，少活幾分鐘，我不去管它了！”接著又說道：“前幾年有收藏家看中我這桿長煙袋，出資一萬，我沒舍得賣?！?/span>

我不是嗜煙者，在二爺面前只有說些不相干的了。可是張二爺余生之年，至于能不能舍了他的長煙桿，把煙戒了，這是個值得注意的事，因為年紀大了，再吸下去對身體有害無益。至于窮吸不起，那又當別論。如能戒掉，則吾寤寐以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