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立昌，陽新縣人，1962年生于幕阜山深處一個山村，從軍、務農、做工，后進入某縣直機關從事工礦企業(yè)管理。
昨夜，久久不能入眠。幾十年來，我一直處在夜不能寐的煩惱之中。若是只有入眠前的折磨倒好，可悲的是即使睡著了，一個又一個的夢總是糾纏著我，而且，那些夢大都含有悲劇色彩。這該是給了我的人生一個悲劇的定義了吧。
其實我并不討厭自己所作的夢，相對于失眠，做夢倒是一種享受。以前所做的夢雖不是什么“自由與幸?！?，卻也不能稱之為“悲”。譬如：年輕時從軍，遠離故土，在異省他鄉(xiāng)碰到一位可人的女娃與我牽手，夜里便夢見倆人在藍天白云下遨游，山是青的，水是綠的，可最后卻是在飄渺中誰也找不到誰了。有時夢與現(xiàn)在倒有點關聯(lián)，就如在碰到我的妻子之前，我曾夢見自已在暴雨中行走，黃土地的泥巴路變成了小河，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一片楓樹林里，一道石橋，橋面撒滿赤紅的楓葉。這時天色已晩，雨停了，西天的霞光灑滿大地。這確是給我以后的人生以預示，我所找到的愛人便是出生在一個叫楓林區(qū)樟橋鄉(xiāng)石塘灣的地方，且她的姓名中就有一個“霞”字。而我這個在雨中行走，在林間歇息的人，在成家后一直是病病秧秧，如晌晩的雨后斜照，給不了愛人與子女該享受的溫暖與關受。
二十多年前，失眠與夢游便與我的黑夜結伴，有時要靠服用鎮(zhèn)靜劑幫助入睡。有時睡到半夜，自已就會起床，行走在無人的街上。在我眼里，夜的街道如同白晝，只有突然遇上強光的刺激，才一下猛醒，惺惺然往回走。若是沒有碰到刺激的強光，我便會走過南河橋，沿著十里湖的農田路走上富河大堤，并倒在那里，沉沉的睡到天亮。在夢中，我可以聽到河水流逝的聲響。直到太陽的光射了出來，或是雨水落在臉上，我才會醒過來，并驚訝自己怎么沒走到河里淹死。直到我妻子懷的第三胎被迫做了“人流”手術之后，我在工作之余的夜里騎上三輪，在街巷里載客以獲得一點點力資費，用來償還在朋友處借來交給計生委與紀委的超生罰款錢，并維持四口之家的生存，并給我還在讀書的小弟一點補貼，這種繁重的夜間勞動竟治好了我多年的失眠與夢游，真是幸莫大于不幸間的勞碌啊。
由于患病，做了一個小手術后我便賣掉了三輪車，沒有再干這賣力氣的營生。而我所從事的辦公室工作也有些繁雜，有些材料只有等到夜間寫才順當，有時上級部門抽借去加夜班趕文稿的事也是時有發(fā)生，就是閑了下來，我還是喜歡在夜晚看看書，或寫些什么，做做文學夢。這樣一來，失眠便又相伴相隨了。不過夢游的事是沒有了。這時，夢中所見常常是小孩，但沒有歡樂，總是夢到那個失落的孩子，他總是在遠處朝我做鬼臉，我要抱抱他，卻怎么也夠不著，以至于睡醒時滿頭大汗，疲憊異常。
在我女兒讀高一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怪夢。在夢里，我爬上了一座不算高的山，登到山頂，眼下是峭壁懸崖，懸崖下是咆哮的長河，那河水的咆哮令人驚駭、恐懼，忽然覺得前無去路，后無退路。在驚恐之際，河谷升起了霧靄，對面立起一座山峰，如國畫中的山石危崖，一只大鳳鳥從霧靄中緩緩騰飛，天空顯現(xiàn)出萬道紫光。這時耳邊響起了一個人的言語：好美的一幅圖畫呀！正是這個詭異的夢，讓我引導女兒走上了繪畫的道路，讓她承受了這條路的艱辛與困苦。好在她一直無怨無悔，并喜歡這個“活兒”。
我在夢里總是夢見逝去的親人，我的外公、外婆、伯父伯母、姨媽姨父，還有世紅伯與族兄開信。外公有我母親的生父與養(yǎng)父，生我母親的外公我并沒見過，他在我母親出生不久便病逝，我卻也常夢見他。我母親的養(yǎng)父母是關心我的人，夢見他們是很平常的。我血緣上的外婆是個命苦的人，我外公死后經老舅公撮合嫁給了萬老先生，沒幾年這位老先生也過世了，后來便跟我家叔祖玉庭公組成了家庭，我幼小時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居多。我夢游的毛病在那時便有了，有時夢游一趟，腳板還帶有室外的泥土就踩在玉庭公身上蹦跳，有了幾次他們便知道我患上夢游了。于是每晚替我“叫魂”。伯父伯母是老實忠厚的農民，我高中畢業(yè)后有段時間常去他們居住的小山村，伯父帶著我干農活，告訴我一些農耕知識。我的姨父與姨媽對我講的的故事比我父母跟我講的多，我血緣上的外公家的事情我大多是聽他們講的，以至于我那未曾謀面的黃氏外公常常走進我的夢中。世紅伯是玉庭公的兒子，因是本家親人，我是叫伯的，我姨媽家的表兄弟則叫他舅。他的長子叫樣，大我?guī)讉€月，很聰明的人，就是不會說話，不到二十歲便病逝了。開信是我大房頭的兄弟，他母親是玉庭公與我外婆的養(yǎng)女，他也大我?guī)讉€月，我每次回家鄉(xiāng)他都陪我玩，還將他的一本《曾廣賢文》借我背誦。在二十多歲時，他由于貧病交加抱著炸藥包在我家鄉(xiāng)的南山巖自殺了。而那個時候我還是單身一人，住在單位的宿舍里。
在夢里，一些逝去的人總是與我相遇，似乎想對我說些什么，可我又什么都聽不見。昨晩的半夜我又從夢中驚醒，這回夢見的不是別人，是我逝去的戰(zhàn)友建華。我不知怎的夢見了他。
建華姓劉，生于陽新縣白沙鎮(zhèn)，長于縣城。1981年10月我們一道應征入伍，從黃石港乘坐江輪到漢口轉乘東方紅34號客輪過荊江段、葛州壩、三峽直達重慶朝天門碼頭。分兵后，我們乘列車一路向北，在大巴山深處的萬源服役。新兵軍訓結束后，建華在團部當通信員，我在一連當通信員，1982年3月，我倆一同被選送到重慶李家陀的教導隊衛(wèi)生人員培訓班學習近一年時間，我們同在一個教室上課，同在一張桌子吃飯。建華文化基礎比我好，字也寫得工整，學習筆記做得特別認真。畢業(yè)后他留在了團部衛(wèi)生所，我分到二連任衛(wèi)生員，后來又回到偏遠的一連。我每次到團部領藥品都是建華接待，有時碰到有外傷傷員需做傷口縫合時，他就叫我一同參與，他認為在連隊碰到這種情況不會多，讓我體驗一下。他常擔心我，因為培訓時學的是純理論，在連隊就如在農村干赤腳醫(yī)生一樣，不光要服務戰(zhàn)友，還要為駐地附近的農民看病。而我的工作也讓他欣慰，每次聽到首長嘉許我的工作，他都會贊許我一番。1983年，部隊推薦建華考軍校，同時也推薦了我，而我當時正在達縣的陸軍醫(yī)院治病，接到通知后醫(yī)生建議我還是留下來治病，他診斷我患的是風濕病，心臟也有問題，心動過速，心律不齊，即是考上了體驗也過不了關，不如把名額讓給別的戰(zhàn)友。待我病愈回到部隊時，建華甚是替我宛惜。他說：“你是師里的優(yōu)秀團員、先進個人，是有二三十分的加分的?！蔽腋嬖V他醫(yī)生說的話，他便再也沒提這事了。
建華考上了重慶的解放軍通信學院。臨行，約我在官渡見面，將他在衛(wèi)生所時跟軍醫(yī)們學習的醫(yī)學筆記送給我，還給了我?guī)讉€筆記本，這次分別直到八年后他兒子出生時我們才相見。建華的婚姻有些不幸，因為兩地分居，妻子與他漸行漸遠，最后辭去公職跟著她心儀的人去了遠方。建華后來轉業(yè)回鄉(xiāng)，一直在地方法院工作，先后在龍港、三溪、浮屠法庭負責，查出胰腺癌時他還是個代理庭長。2007年夏，建華與幾個戰(zhàn)友來看我，當時他已不能喝酒，說老是胃痛，有幾年了，總治不好。我們幾個人都勸他到武漢的大醫(yī)院去看，他也沒去。直到2008年，他才意識到問題嚴重了，到同濟醫(yī)院就診，但為時晩了，醫(yī)生確診他患的是胰腺癌。我得知消息后與戰(zhàn)友合忠到同濟住院部看望，建華還不知病已無法逆轉，精神還好。沒過多久，他便拖著病體回家休養(yǎng)。這時他已知道自已來日無多了。我每次假日去看他，他都勉強地站起，有時還把我送到門口，生命于他已是淡然。
有一次，他對我說：“這次組織上給了我一個安慰，下文任命我為庭長了?！边@對建華真是個安慰，也僅僅是個安慰。建華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微笑，而我，心中只有難過與悲愴。
去年春節(jié)，我的妻子陪同我母親到陽新城區(qū)的石壁寺拜佛，我也同往，我不是前來求佛的，我是要到石壁寺旁的公墓里看看建華，看看我的戰(zhàn)友，我的兄弟。我沿著墓地的臺階一步一步走近建華，在他的墓前，我默立了許久。這是把建華送到這里安息后我第一次這么長時間與他靜靜地在一起，從1964年到2008年，建華44年的人生便交付了這處凈土。我久久注視著墓碑上的兩行文字，“從戎數載保家衛(wèi)國戌邊防，司法經年公正為民促和諧”。這正是建華一生的寫照。安息吧！兄弟！
昨夜從夢中醒來，我的面部滿是淚水。我試著用手指揩了一下，淚水還在涌出，我便閉著眼，聽之任之。今年8月，建華便離開我十周年了，由此我又想起總是在我夢里相見的那些逝去的人，我的外公外婆、大伯大媽、姨父姨媽、玉庭公世紅伯都是老逝多年的親人，我雖想念，卻并不悲痛。而開信與建華的早逝卻是一直痛在我的心里，痛在我的骨頭與魂魄里的喲。
從2010年秋開始，我便感覺到自己身體的不適，皮膚發(fā)癢，四肢乏力。那年我正在黃石新港物流園區(qū)建設工作隊工作，我的女兒剛進入大學讀書，我的兒子正在備戰(zhàn)高考，我指望著自己能健康快樂地完成做父親的責任，我沒想到我的生命會出現(xiàn)不可逆轉的毛病。時至去年4月，在去白沙鎮(zhèn)赤馬村走訪幫扶貧窮戶的路上，我走著走著就巴不得躺在行走的路上，好好地睡一睡，我知道我是不能睡的，這樣睡了會給人添大麻煩。幾天之后，在醫(yī)院檢査才得知雙腎均已硬化萎縮，病情已不可逆轉。悲傷之余，我還是感到慶幸，比之于開信與建華我確是幸運者。開信因貧病的折磨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建華因胰腺癌而得不到救治，而我患的這病生命還能得以長久的維持，即使看到透析室排隊的那些滿臉毒素的同胞有些內心恐懼，畢竟，生命還可延續(xù)。
然而，夢還是令人痛楚的。雖然工作的報酬可以維持一家人的在存，而我還是另有所想的，比如在退休后享受一下怡孫之樂，游覽祖國的名山大川，看看黃帝陵、都江堰、靈渠、長城，考察一下地方民俗、風土人情，等等，等等。這一切都如夢幻一般變得遙遠了，可望而不可極了。
于是，又想起了《周公解夢》與弗洛伊德《夢的解釋》中關于夢的一些說法，但我始終還是不明白，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夢總是帶著苦澀、帶著悲催與痛楚？
2018.4.12
[黃石文壇]石立昌的散文《鄉(xiāng)村，一個窘迫的幽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