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雖小 玩的是整個天空
曹雪芹為什么要寫《姽婳詞》
周會濤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當寶玉從丫頭們口中得知晴雯死去的消息之后，按一般寫法（至少我會這樣），就應(yīng)該順勢表達寶玉的悲痛欲絕、激憤之情不能自已，進而順理成章，一揮而就寫出那篇文采飛揚、感情真摯、寓意深刻的祭文《芙蓉女兒誄》。而曹雪芹偏偏在這樣關(guān)鍵的地方橫出枝節(jié)，王夫人的丫頭前來喚他去見父親，原來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wù)搶で镏畡?，忽然談?/span>姽婳將軍林四娘一事，要作《姽婳詞》一詩，以志其忠義，于是約來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一干人等前來作詩?！秺箣O詞》這段情節(jié)在小說描述晴雯之死的過程中是強行 插入的，給人以一種仿佛是游離的、節(jié)外生枝的感覺。然而，細細品味，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段情節(jié)在整個故事的銜接中非但不是什么節(jié)外生枝，恰恰相反，它正表現(xiàn)了作者的良苦用心。
《姽婳詞》見于原著的結(jié)尾部分，當時，賈府已不再有當初的輝煌，而是處處呈現(xiàn)出明顯的頹勢。在此之前，王夫人、王熙鳳抄檢了大觀園，驅(qū)逐了晴雯、司琪、芳官、入畫等人，惹惱了探春，驚擾了迎春、惜春，病倒了熙鳳，薛寶釵母女又以家事躲避。作為賈府繁盛標志的大觀園，已然分崩離析，風光不在。賈府要出的越來越多，進項越來越少， 虧空越來越嚴重。王熙鳳治病，找人參只能找到點渣末，邢夫人要二百兩銀子都湊不到，賈母的紅米飯都不夠吃，賈璉辦點什么事還得去賈母那偷東西往外賣，還要面臨太監(jiān)無休止的敲詐。賈府成員更是人心不合，他們相互猜忌，離心離德，惜春與尤氏，賈赦與賈母之間的矛盾更是溢于言表；賈珍借故聚集親友們賭博，荒淫糜爛，淺薄自私，令人作嘔。本應(yīng)充滿昔日歡樂情調(diào)的中秋之夜，卻是人丁稀少，月色朦朧，笛聲凄楚，隱約得見賈府暮色沉沉，祖先哭祠堂更是賈府衰落的不祥之兆，賈母“你也去罷，我們散了”的結(jié)語更預示了賈家敗亡。然而，就在這江河日下，日暮途窮的態(tài)勢下，作為家族實際掌權(quán)人的賈政，非但不把心思用于振興家業(yè)上，反而有心思與眾幕友們相聚一起，談?wù)搶畡伲瑸樗^的“姽婳將軍”林四娘歌功頌德，粉飾太平，足見封建官僚們的虛偽、淺薄。而對于王夫人，晴雯的死非但沒有讓她良心發(fā)現(xiàn)，反而絲毫不顧及兒子的感受，依然派丫鬟叫來寶玉。從這點看，她連當初金釧之死時強裝出來的同情心都沒有了，冷酷、狠毒已然暴露無遺。而作為他們嚴密控制下的寶玉，除了強壓內(nèi)心的痛苦與悲憤，強作歡顏，應(yīng)酬了事之外，還能做什么呢？
由此我們可以窺見寶玉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與無奈。面對強大的封建勢力，身處這樣一個封建豪門，初具民主意識的他，深感重壓下的窒息。然而，貴族出身的他又無力擺脫錦衣玉食的寄生生活，只能在封建倫理與道德的桎梏中茍延殘喘。他看不慣賈府男性那種荒淫、墮落，然而又不得不整日周旋于他們之間。他對仕途經(jīng)濟深惡痛絕，然而，除了一個神仙似的林妹妹能夠理解外，就連通情達理的寶姐姐以及心清似水的云妹妹都力主他去讀“四書五經(jīng)”。大觀園是他青春的伊甸園，但是，他又不得不眼見得姐姐妹妹們離他而去。他不滿父母的專橫跋扈，卻在父親無端指責面前唯唯諾諾，噤若寒蟬；他痛恨母親對待金釧、晴雯的冷酷與暴虐，然而卻敢怒不敢言，只能聽任她們被母親殘害致死而束手無策。與自己五年多朝夕相處、心志相投的貼身丫頭晴雯，就這樣以“莫須有”的罪名，拖著病重的軀體被趕出大觀園，之后難以忍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折磨，含恨離世，而寶玉竟未能親自去送別?？上攵?，當時寶玉的心情是多么痛苦。然而，此時父母非但沒有把晴雯的死絲毫當回事，反而派人叫他去陪一些無聊的官宦文友去吟詩作賦。而他除了遵從，又有什么其它選擇呢？表面的迎合下，是內(nèi)心的憤懣；華麗的“鬼話”外，是扭曲的靈魂。
眾所周知，《芙蓉女兒誄》是賈寶玉祭奠丫鬟晴雯時所用的一篇祭文，是《紅樓夢》所有詩文詞賦中最長的一篇。誄文中賈寶玉以熾烈的情感、生動的比喻、形象的敘述，回想晴雯在世時， 嬌美的容貌，純潔的心地，高貴的品質(zhì)，以及他們朝夕相處建立起來的深厚的情誼。 賈寶玉用最美好的語言，熱情贊頌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被迫致死的女婢，并以無限惋惜的心情，追憶了自己和這位女婢近五年八個月的生活、游處，同時又以無比激憤的語言痛斥、責罵了那些制造悲劇的當權(quán)者和那些卑鄙無恥的奴才。言之鑿鑿，情之切切，令讀者為之動容。用“驚天地，泣鬼神”來講一點也不為過。在中國文學史上，能為一個地位卑微的丫鬟寫誄文加以悼念的，《芙蓉女兒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更何況還這樣一部偉大的鴻篇巨著中的重頭戲。這也折射出了曹雪芹樸素的民主主義的思想光環(huán)，體現(xiàn)了《紅樓夢》不同凡響的思想內(nèi)涵。相比之下，在同一回目之中與《姽婳詞》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篇幅不可謂不長，辭藻不可謂不華麗，贊美的人物名氣不可謂不大，熱熱鬧鬧，洋洋灑灑，然而，通讀《紅樓夢》，《姽婳詞》（鬼話詞的諧音）留給讀者的能有幾許印象，幾許評價呢？我想，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以大襯小，以假襯真，以浮夸襯真情，也許這才是作者安排《姽婳詞》情節(jié)的真正用意。
編輯 張紅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