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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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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辦
首屆“紅燭頌"散文征文122號作品
為了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積極促進社會主義教育文學繁榮發(fā)展,《教師報》與渭南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聯(lián)合舉辦“紅燭頌"散文征文活動。
征文啟事
劉蕊芝老師是我上小學的第一位老師。她與我同村,按輩份我叫她姑姑,在學校則稱她老師。我的一年級和四年級都是她教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村小學,一個年級也就二十來個學生,有時候還會采取復式課堂,就是一個教室有兩個年級。蕊芝老師初教我時,我六歲,她十八歲。她每天都樂呵呵的,身材微胖,大眼睛很有神。那時候的老師都是全能型的,蕊芝老師教一年級所有的課程,語文、算術、美術、音樂,還有書法。我記得在美術課上學畫綠樹葉,記得在書法課上學寫大字,記得在算術課上學打算盤,記得在語文課上大聲背誦課文,我記得很多很多。而這些事,現(xiàn)在想來已是四十多年了。
那時候的村小真是美好??!一排五個教室,分別是五個年級。教室面對田野和大路,四季景色不同。孩子們瑯瑯的書聲,能傳得很遠。全校五位老師,一位老師負責一個年級,有的身兼兩個年級的課,校長負責上下課吹哨,也教五年級。老師們就在教室里學生的座位后面辦公,時刻與學生在一起。這些老師,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在校外,孩子們稱他們姑、叔或爺,也有的學生比老師的輩份還大,但在學校,一律喊“老師”。我五六歲時,要么跟著父母下地里玩,要么跟著哥姐到學校玩。有一次,我在教室門口玩耍,正在講課的蕊姑從教室里走出來,問我:想上學嗎?我點點頭。她說,好啊,來吧。于是,我回家搬了條小板凳,就坐進了教室,成了全校年齡最小的孩子,對蕊姑也不再喊姑姑,而是喊老師,喊蕊芝老師,或蕊老師。
教室和普通民房一樣,是土坯壘的,窗戶很小,木窗欞子,風雨一年四季隨時可進。冬天天冷,窗子就用磚塊或干草堵死,屋里黑得很。有時運氣好了,會有老師或?qū)W生家長弄到一塊塑料布糊住窗戶,那就亮堂多了。一到冬天,老師和學生的手都凍得爛乎乎的,腳也會凍傷。上著課,同學們會不由自主地跺腳,取暖。有一次,蕊芝老師上課前,說了一句:大家跺五分鐘的腳。大家高興極了,原先偷偷的小躁動變得公開而豪放,跺腳聲立刻把小黑屋燃亮了,地上的塵土也隨著爆起,大家就一邊捂著口鼻一邊使勁跺腳。無論如何,這五分鐘的“熱身”,讓這一節(jié)課充滿溫暖。后來幾乎形成了規(guī)矩,上課前,大家都瞪著小眼睛,單等著蕊老師說一句:先跺五分鐘腳!這樣一節(jié)課,也就生龍活虎起來。那時的課堂,無拘無束,現(xiàn)在想來,這樣的小事,也可以說是“以生為本”吧!
音樂課上,當然要唱歌。歌自然是頗具氣勢的,需要甩開膀子指揮的人。第一節(jié)課,蕊老師教我們唱,也教我們打拍子,說是“指揮”。一節(jié)課下來,她選出兩個打拍子好的,成為班里的指揮。我榮幸成為其一。音樂課,就是跟著大聲喊歌。那時候可唱的歌并不多,也就三五首。學完之后,我們班每次上課前都要唱一首。上課鈴一響,我往講臺上一站,擺好姿勢,起個頭,就開唱,比如“我愛北京天安門,預備——齊!”下面稚嫩的聲音就高昂起來,每個人都扯著嗓子喊。那于我,是最高興的時刻吧。學會“指揮”的我,漸漸成了學校的小名人,全村召開生產(chǎn)大會的時候,組織學生參加,會前,照例是喊口號,唱歌——那時不叫紅歌,但所有的歌都是紅的。我就站在全村村民和全校師生面前,擺好姿勢,起個頭,喊一聲:“大海航行靠舵手,預備——齊!”全村能唱的都唱起來,當然是學生們聲音最響亮。那時的我,多么驕傲。這是我接觸到的最早的藝術活動了吧,而指揮唱歌,也算是我在學校學到的第一個可以示人的本領。
那時,學校于我,真是最美好的地方。因為,有蕊老師。而一切快樂,似乎都是蕊老師給予的。
然而有一年冬天,我卻幾乎不能去上學了。腳凍傷了,不是一般的傷,右腳腳趾凍得潰爛倒也罷了,左腳腳后跟爛了一個大洞,幾乎露出骨頭,整只左腳沒法穿鞋,沒法走路。缺了半天課后,蕊老師來家訪了。
“平咋沒上學呢?”
“哎呀,腳凍爛了,沒法走路。這不,說耽擱課了,在家哭了一上午,咋也哄不好。”
“哦,沒事。我來背她上學吧。”
多年以后,我經(jīng)常會想像那次家訪的場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蕊老師怎么就決定要背我去上學,我的父母,又是怎么就答應了呢。是的,我想不通,今天的師生關系、家校關系,已與四十年前大不相同。那時,不止是師生關系,更是街坊鄰居,雖非同姓,也無親緣,但既是同村,就有輩份,就有尊重和關愛。
第二天,我剛起床,蕊老師就來背我上學。第三天,亦是。
印象中,蕊老師應該沒有背我很多次,可能是父母實在過意不去,可能是哥哥姐姐分擔了背我上學的責任,也可能是畢竟我另一只腳還能走路。具體情節(jié)我已不記得,但無法忘掉的,是蕊老師在我面前蹲下身子、彎下后背的動作。
真慶幸我的小學一年級,是劉蕊芝老師教的。那時我害羞,不會表達對她的感激和喜歡,只知道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只知道答應蕊芝姑姑的就要認真做好,只知道她交代的事,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只要得到她的夸獎,就是最高的榮譽最大的獎勵。我的作業(yè)是最認真的,成績是雙百的,在班里還是朗讀最好的、寫字最好的。當然,也是年齡最小的。
四年級時,蕊老師又教我。這時候開始有語文、數(shù)學、自然和政治四門學科,蕊老師教我語文和數(shù)學。語文課開始學寫作文。我不記得具體學習寫作文的過程,只記得蕊老師要求我們寫日記,我的日記和作文常受到表揚,蕊老師會在班里讀我的作文,像讀課文一樣。那于我,是多么值得驕傲的事??!我還喜歡背課文。“愛平,你來背課文。”蕊老師的聲音真好聽。我昂頭挺胸地站起來,一口氣掃蕩全文。放假考試前,語文復習就是要把整本書背完,誰先背下來,誰就可以先放學。我第一個舉手,嘩啦啦大氣不喘地把整本書背完,然后,在同學們異樣的目光中,挎上放在教室門口的籃子,提前離校,去田里割草喂豬喂羊。那真是要飛起來的感覺。
蕊老師每天都笑臉高揚,聲音響亮,感覺她走到哪里都是一道光。印象中的她好像總是穿一件白底大粉花的外衣,冬天作罩衣,里面是棉襖;夏天當單衣,袖子挽起來。課間她和女生一起跳繩、踢毽子,一起玩鬧。上課哨聲一響,她拿起課本走到教室前面,看我們一個個坐好,就開講。記得有次數(shù)學課上,蕊老師弄錯了計算單位,我發(fā)現(xiàn)后告訴她,她立刻在班里糾正并檢討,還夸獎我細心,讓同學們向我學習呢。說這些的時候,她看著我,眼睛里滿是笑意,我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樣甜!我是多么喜歡蕊老師?。?/span>
“做一名老師”,這顆種子就是那時候在我心里播下的。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堅信師生之間的感情是單純而美好的,老師對學生就應該是關心愛護的,不可以用任何簡單粗暴的方式對待學生。從教二十五年來,我也一直以此作為自己必須遵守的行為規(guī)范,并且深知:良好的師生關系是教育成功的必要前提。在我整個求學期間,我從沒見過任何老師體罰學生,沒見過任何老師使用語言暴力。我對學校教育的印象和記憶幾乎都是美好的。我從來沒有對老師“怕”的概念,于我,老師是幫助我的,是鼓勵我的,是教我學習知識學會做人、帶領我向前走的。而這些信念,是蕊老師以及像蕊老師一樣美好的老師給予我的。
那時候的學校生活,是豐富多彩的吧。麥收季節(jié),學校組織我們?nèi)ナ胞溗耄?/span>夏天生產(chǎn)隊打機井,田里樹起高高的架子,大人們忙得不亦樂乎,小學生能做什么呢?挖出的膠泥高高堆起,小學生就坐在泥堆旁摔膠泥,用小手團成一個個小泥丸,泥丸堆積成山,孩子的小手小臉上全是泥巴。直到現(xiàn)在我也弄不清團泥丸和打機井的關系,不知道小學生給生產(chǎn)隊究竟做了什么貢獻,但在樹萌下田野間幫大人干活確實是快樂的。這樣的時候,蕊芝姑姑總是和我們在一起。她教我們團膠泥,休息的空檔給我們讀小畫書上紅軍過雪山草地的故事。總之,和她在一起的時光,都是開心的!
那時,學校于我,就是天堂,因為,有蕊芝老師。
在我小小的心里,蕊老師每天都笑著,唱著,跳著。那時沒有“天使”這個概念,我會把學到的一切美好的詞語都用來形容蕊老師。我的蕊芝老師,應該永遠有快樂和幸福相伴吧!
一次,下午上學,我第一個到校,推開教室門,聽到一陣低低的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我嚇了一跳,再聽,確實是哭聲,卻沒看到人。仔細尋去,才發(fā)現(xiàn)在教室后面的辦公桌下,蕊芝老師坐在地上,深埋著頭,正小聲哭泣。我愣住了。一個老師偷偷地哭,被學生撞見了。多年后我不止一次回想起這個片段,卻無法使這一幕得以完整呈現(xiàn)。那情景可能是:
老師,你怎么啦?
劉老師聽到問話,低頭拭去眼淚,止住哭聲,沒有抬頭,鼻音很重,說:沒事,你小孩子家不懂。
她平靜了自己,坐到辦公桌前繼續(xù)批作業(yè)或備課。
——不,不應該是這樣子。也可能是:
劉老師聽見推門的動靜,趕忙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是我,她紅腫的眼睛認真地盯著我,說:“平,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出去上學,不要像我……”她聲音斷續(xù),眼淚如雨。
——不,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應該什么都沒說,也沒做,看到我,她一定是快速擦干眼淚,像沒事兒似地,從桌下鉆出來,坐到辦公桌前。
原來老師也會哭,也有這么傷心的事啊。一個孩子,對成人的世界能了解多少呢?后來,聽有的同學說,蕊老師爹娘給她說的婆家她不愿意;有的說,蕊老師在學校批評了她的侄子,回到家挨罵了。可是,我那么喜歡她,卻不能為她做什么!她那么大委屈,都找不到一個人去說!她都沒個流淚的地兒,只能偷偷地藏在學校教室辦公桌底下!她一定沒吃午飯,可她下午的課堂上,除了眼睛紅腫,一切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一樣的笑臉,一樣的用心。
我上五年級了,學校里卻再也見不到蕊老師的身影。我問大人:蕊芝姑姑為什么不教我了?母親說,閨女大了得嫁出去。父親說,蕊芝也就初中畢業(yè),你好好學,能超過她。
然而有一次,我第一個來到學校,在教室門口,卻聽到蕊老師的聲音,她在和教五年級的校長在說話。校長爺爺說,咱們學校連著兩年沒考上一個初中了。蕊老師說,這個年級應該有一個,我看愛平能考上。我羞澀地走進教室,安靜地坐下開始學習。耳朵卻捕捉到了另一句:女孩兒家,能多讀書多好啊。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學校見到蕊老師,她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卻感覺她給我指明了整個人生道路。
我上五年級的那個冬天,蕊芝姑姑出嫁了。我和很多孩子一樣,跑到她家去看新嫁女。蕊芝姑姑很美很美,我卻不記得她和我叮囑過什么,也不記得我和她之間是否有過告別。我只記得,從那個冬天之后,她再也沒有在學校出現(xiàn)過。
孩子是很少打聽大人的事的吧?我問我的母親:“蕊芝姑還當老師嗎?”母親淡然地說:“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了,當不當?shù)?,人家說了算。”那時我不懂的事太多,何止這一句話。
可能過了五六年吧,有一次暑假,我在田里干完活回家,路上看到一個肥胖得像小山一樣的女人,一件黑藍布衫貼在她汗津津的后背上,她懷里抱著個孩子,不知是胖還是累,幾乎挪不動步子。我看那背影,想不起來我們村還有這樣一個人。母親在我身邊輕嘆了一聲:“唉,你蕊姑結(jié)婚后連著添了倆閨女,婆家不樂意,嫌她吃得多……”
這句話像電流一樣穿過我全身,我渾身麻了一下,頭腦嗡的一聲。……怔忡之中,我腳步慢下來,沒有趕去和她打個招呼。
那是我的蕊老師嗎?我那么美好的蕊老師,去哪里了?
那應該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見蕊老師。
在一個幾乎處于蒙昧狀態(tài)的小村莊,能夠那樣對待教學,對待學生,得具備怎樣的個人素質(zhì)!十八歲就當老師、只有初中學歷的蕊芝姑,對文化知識、對教師職業(yè),有一顆近乎虔誠的心。她沒學過教育理論,只是出于最樸素的感情,對待學生,對待工作。可是,那個時代的農(nóng)村女青年,能有什么光明的未來呢?蕊老師比我大十二歲,我們的命運竟如此不同。她知道我后來也成了教師嗎?她對我會是欣慰和羨慕,還是幾近麻木?最后一次看到她,如果我上前去和她打招呼,她會是怎樣的心情怎樣的表情?或者,她也不希望我看到她當時的樣子吧?……
多年后我不只一次想起蕊老師,想起最后一次看見的她的背影,我有許多話,卻知道再也無法向她說起。……時光早已在我們之間劃了一道鴻溝,我無力跨越,而她可能也無心回頭。
我親愛的蕊老師??!現(xiàn)在你生活怎么樣?。?/span>你也已年過花甲了,你的孩子們可孝順?……你,你,……你身體可好?生活可還順心?……
而我知道,我將再也尋不回我的蕊老師,就像我再也尋不回我的童年,蕊老師再也尋不回她的青春一樣。三十多年來,我很想打聽蕊老師的近況,卻又頗似近鄉(xiāng)情怯,只能默默地禱祝,愿上天佑護我親愛的蕊老師,讓她平安、健康、幸福。
作者簡介:湖平,實名胡愛萍,山東菏澤人,現(xiàn)為山東省東營市第一中學教師。有多篇詩文在不同報刊發(fā)表。曾獲葉圣陶教師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