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雨上，我在人間尋不到他的天堂，就寄一把菊花到爺爺身旁，告訴他，我很好，我們都很好。
不停地說服自己給爺爺說聲“我錯了?！钡?，無論是在爺爺家里，還是單獨跟爺爺在一起，到嘴邊的話始終不肯出口。然后，自我安慰說機會很多，時間很長，等下次吧。我明白，這是自尊作祟，是自己沒勇氣。誰曾想我的每個下次，竟成為永遠不再。
爺爺?shù)拟浑x世，給我的道歉永遠畫上了句號。
人生有許多事不能等，等了或許就沒了機會，沒了以后?！拔义e了”三個字是那么簡單，那么輕而易舉，可我終沒說給爺爺聽。爺爺再不給我救贖曾經(jīng)犯下錯誤道歉的機會。多想人生如戲可以重來，我會勇敢地對爺爺說出那句“我錯了?！钡?，人生是一列單行列車，沒有回路，曾經(jīng)的自責成為永遠的不可原諒，對自己那句無法彌補的道歉。
爺爺去世三年，懊悔與心痛時時并存。
我是幸運的，生活在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父母之外還有爺爺奶奶叔叔姑姑，身邊又有年齡懸殊差別不大的兄弟姐妹。長于斯，以為親情不需呵護，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是應該的，甚至是必須的?？傄詾榧胰藷o論怎么傷害都不會離開，不自覺地吞噬了親情，傷害了身邊最親近的人。
家不是講理論對錯的地方，因了親情。但，爺爺不是。
爺爺用他的方式處理家務，簡單粗暴，總要論個理兒。若有那個兒孫受了委屈在他跟前說上一嘴，其實并無他意，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吐吐不快。而，爺爺非要弄個青紅皂白，把理找回來。因此，家里很多事不跟爺爺說，父輩這樣，同輩也這樣。
我討厭爺爺?shù)奶幨路绞接蓙硪丫谩?/span>
爺爺有三男兩女，九個孫輩，還有六個曾孫。他最喜歡的事，是一大家人擠在他的小屋，坐在一起吃飯的光景。他熱情地招呼兒孫們多吃這多吃那，自己卻不肯動筷子。不是爺爺舍不得吃，而是喜歡看兒孫們聚在一起熱鬧模樣。尤其，過年發(fā)壓歲錢的時刻，奶奶把包好的紅包挨個發(fā)給晚輩，看著我們笑啊鬧啊，爺爺則坐在一旁看著樂。家中的財政大權攥在奶奶手里，像發(fā)紅包這種討好的事，奶奶決不會讓給爺爺做。我們自然知道奶奶的紅包也有爺爺?shù)囊环?。即便這樣，爺爺還會用辛苦攢下的私房錢發(fā)給我們紅包，雖然紅包不多不大，但是我們個個高興。唯有這時，我才愿意跟爺爺親近。
直到小兒和睦出生，才明白我誤解爺爺太久。那時，我正與先生處于婚姻磨合期，又患有產(chǎn)后抑郁。窩在屋里，整天煩躁不安又覺滿腹委屈，極端讓年輕的先生不能理解。先生是獨子，哪受過這種委屈？跟我爭吵，吵不贏，無處發(fā)泄，一怒之下砸碎墻上十字繡。我雖不是獨女，但也是被爸媽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我打電話回娘家訴委屈搬救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添油加醋把事情形容的慘痛無比。家人批評了先生，也規(guī)勸了我。我受委屈，他們雖然心疼我，但又能怎樣？日子不是照常還要往下過嗎？再說了，過日子誰家勺子不碰鍋沿？過去就好了。不是說好日子是熬出來的嗎？
爺爺頭遭到我家，我倍感意外，竟然慌到不知所措。要知道，爺爺是極傳統(tǒng)的人，極少主動到兒女家里，我們這些孫輩更是如此。無非有他非要到家里辦的事?；蛟S爺爺怕麻煩，再或許是他種下的傳統(tǒng)舊思想在作怪，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就是不喜歡到小輩家里。
爺爺?shù)耐蝗辉煸L驚到我，同時，也讓照顧月子的婆婆十分詫異。
爺爺坐在沙發(fā)上呆望著撂在地上的十字繡殘框。好一陣子，他才慢悠悠對我婆婆說：“這么好一副十字繡，多可惜，我孫女城事，也著實受不了這個。”婆婆無話可接，只是一個勁讓爺爺喝茶。爺爺跟婆婆簡單聊了幾句家常，然后，走進我的臥室。我朝爺爺眨眨眼睛，用以緩解我跟他之間那種莫名的尷尬。我看見爺爺眼睛里滿是心疼，是對我的，也是我從未見過的。他用那雙粗糙而溫暖的大手摸著我的頭頂嘟囔道：“孩子，沒事兒，沒事兒。”然后，扭頭笑意盈盈地瞅著他的曾外孫，一會兒用食指刮他的小鼻子，一會兒用手背蹭他的臉，極其溫柔的。
爺爺待了一會兒說要走。我不解地問：“爺爺，您沒什么事兒吧？有事兒您就說。”爺爺扶著鞋柜，邊換鞋子邊小聲說：“沒啥事兒，我就是想你，過來看看，你好好呆著，別出門，小心有涼風。”聲調(diào)平和溫暖。我聽著，淚不由往外冒，大顆大顆的，止也止不住，如斷線的珠子。為爺爺那雙溫暖粗糙的大手，為爺爺壓抑的火爆性格，為爺爺不動聲色的安慰，也為爺爺表達疼愛的笨拙模樣。爺爺幾時這樣溫柔過？我不敢把溫柔這個詞跟爺爺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眼里，爺爺一直那么剛硬，以至于兒孫都怕他。遇到大事小情，多是選擇背著他，即便說給奶奶聽也是趁爺爺不在跟前。
原來之前，爺爺偶然聽說我受了委屈，在家氣得暴跳如雷，即刻把他的兒女們招呼回家，說要給我討個說法，不能讓我就這樣跟著先生受委屈。家人好說歹說才勸住。為了我，爺爺悶在屋里整整一下午，不讓任何人打擾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跑來我家。
其實，爺爺愛他的每個孩子，不偏愛男孩也不輕視女孩，只是傳統(tǒng)的爺爺不知如何表達對女孩的疼愛罷了。而我呢？生在新年代怎能理解秉承傳統(tǒng)觀念的爺爺？他偏愛的是受委屈的那個，那是他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我開始讀懂爺爺。
爺爺手巧勤快。一雙滿是老繭的手總能變戲法似的做出各種精致小物件。揀來大小樹根，然后，雕修成各種小動物，或做成鑰匙扣之類的小玩意，再或者把大點的樹根做成擺件。對爺爺?shù)那墒?，小輩們自嘆不如。
爺爺有私房錢，奶奶是知道的，具體有多少不知情，也從不問。偶而，爺爺會在奶奶面前炫耀一番，也是半摭半掩，決不會把家抖露給奶奶。奶奶瞥他一眼，也是不屑。爺爺?shù)乃椒垮X是撿廢品攢下的，跟奶奶說好不上交，也不跟奶奶要零花錢。
我欠爺爺一聲道歉，這是發(fā)生在2014年的事。為了家長里短，爺爺來我家吵我爸媽。怒氣沖沖打了我爸兩耳光，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爺爺打我爸。我沖過去擋在爺爺面前，求他不要打。爸爸推開我，站在爺爺面前，但是，爺爺高舉在半空的手沒落在我爸臉上，也沒落在我身上。我呢，昏了頭，朝爺爺大吵起來，啥不好聽都嚷，說了些沒腦子的話。爺爺佝僂著身子憤怒地瞪著我，嘴里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之后，不知道爺爺是怎樣離開的，也不知道在爺爺走后我為什么會歇斯底里大哭。
那件事發(fā)生，我兩年沒跟爺爺說過話，也未曾去看望過。偶而在街上瞧見爺爺，見他身子佝僂，鼻子頓時陣陣酸澀。真想沖過去跟他說兩句話，但是，腳步重得卻怎么也邁不動。我媽一如往常，仍然隔三岔五去爺爺奶奶家，回來后，裝著不經(jīng)意的樣子在我爸和我面前講爺爺奶奶。我聽得特別認真，尤其是關于爺爺?shù)淖衷~。
我知道錯了，時間是劑良藥。靜下心后才能繞過心頭的彎，我犯了常識上的錯誤。爺爺是我爸的爸，爺爺打我爸與我爸的女兒有關系嗎？但是，錯已經(jīng)種下了，唯有道歉認錯才能彌補，然，性格倔強的我卻始終不肯彎下身子跟爺爺認錯。不是別的，是不好意思開口。
不知道我爸找了什么機會跟爺爺和解，只知道，自從我爸去看望了爺爺奶奶以后，臉上多了幸福，心里多了快樂。而我呢，終沒勇氣去看望爺爺。我給自己找機會，找一個自己認為順其自然的機會。有天，中午上班路上，看見爺爺站在路邊，再沒繞他而過，剛走到他面前，淚刷刷滾出來。我澀澀地叫了聲“爺爺”。爺爺卻平和地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還這么愛哭，就屬你能哭，一會兒咋上班??！”我抱住爺爺哭得更兇。而后的日子，我們爺孫像約好似的，常在我們碰面的位置見到，聊上那么一兩句。我去上班，爺爺則說他去干啥干啥。其實啊，那有這么巧的事，是爺爺裝作有事在那里等我，不就是為了看我一眼，跟我說句話嗎？
我還是再找機會跟爺爺鄭重說聲：“我錯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天中午結束。接到我媽的電話，我瘋了般朝搶救爺爺?shù)尼t(yī)院沖去，衣襟不整，蓬頭垢面。“你爺爺不行了，在醫(yī)院搶救，你快來。”電話里，我媽的聲音變了調(diào)。一路上，我心里祈禱：“爺爺一定不會有事，爺爺千萬別有事……”我不敢把“死”字跟爺爺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眼里，這個字離爺爺很遠很遠。其實，爺爺在送進醫(yī)院前己沒了生命體征，只是兒女不愿放棄，抱著幻想希望醫(yī)院能把爺爺從死神那里接回來。
爺爺安詳?shù)厝チ肆硗庖粋€世界。
我淚流滿面站在爺爺身邊。心里一遍遍念叨：“爺爺，我錯了；爺爺，我錯了，爺爺，我錯了……”然而，我的爺爺再也聽不見。我明白，爺爺早已原諒了我，那上班路上的不期而遇，是爺爺想念的原諒。但是，我卻無法原諒自己。
總覺得爺爺會出現(xiàn)在某個街角。我會對著騎摩托車的白發(fā)老人發(fā)呆，也會想起爺爺心疼我的眼神。夢見爺爺撫摸我的頭頂，醒來，已淚流滿面。現(xiàn)實就是如此殘忍，有些事成為一生的痛；有些事再沒機會彌補；有些人經(jīng)過疼痛才能長大。
楊婧，微信名楊二冒泡泡。機關工作人員，從事秘書、信息督查等工作。喜歡寫作，多以散文、詩歌等題材為主。我用文字打動人心、溫暖人心，向陌生的你、熟悉的你，傳播心底最質樸的情感。希望更多的人能感受到筆尖下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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