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象黃陂”里，我看到了好多熱愛文學寫作的家鄉(xiāng)朋友，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年齡、職業(yè)、受教育程度，但從字里行間我不僅感受到了濃濃的鄉(xiāng)情，更對他們對文學的熱愛感到由衷的折服。這讓我想起了一個人——我的老父親，一個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純農(nóng)民，卻癡迷于中國文學，喜歡舞文弄墨，寫些古典詩詞歌賦自娛。
父親今年已滿77歲了。關于父親的生日，我還頗費了一些周折才搞清楚。年輕的時候從沒在意父親的生日是哪一天，及至后來想知道，卻總是搞混了。
按照農(nóng)村的老規(guī)矩，生日都只記農(nóng)歷，父親的生日是臘月二十二，由于此時公立元旦已過而農(nóng)歷的春節(jié)還未到，而老人又習慣說虛歲，我總搞不清父親到底是出生在1940年還是1941年。去年父親生日的時候，我再次向父親求證，他說是庚辰年臘月二十二，屬龍，我查了萬年歷，終于確定了——父親的生日是1941年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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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雖然當了一輩子農(nóng)民，卻始終不是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由于身體單薄，肩挑背駝之類的重體力活做不來，而梨田打耙之類的技術活又不會做。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搞點副業(yè)，及至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戶了，自己家里的田要耕種，沒有辦法才開始犁田。
記得剛分田到戶的那個夏天，父親第一次犁田，那牛怎么也不聽使喚，犁出來的田都是花的（這是俗語，我不知道怎樣用文字來表達，意思是犁得不均勻，有的地方漏掉，沒犁到），被我母親不知嘮叨了多少回。
但父親對古典文學的熱愛確實滲透到骨子里，一有空閑就找書看，遇到一點自己覺得有意義的事就寫點詩詞自娛自樂。在那個物資和文化都很匱乏的年代，搞到一本好書是父親最大的追求。記得有一次父親不知從哪借到一本《紅樓夢》，如獲至寶，讀了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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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父親常給我講一些民間流傳的古代文人墨客的趣事，印象最深是“蘇小妹三難新郎”中的一段：新婚之夜，蘇小妹出了一幅上聯(lián)：“閉門推開窗前月”，要她的夫君秦觀對下聯(lián)，對不上不準進新房。秦觀冥思苦想，就是對不出來，急得在屋外的井邊打轉，口中不停地念念有詞。
這時恰巧蘇東坡經(jīng)過，見此情景，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決定幫妹夫一把，于是在暗處往井里投了一塊小石頭。秦觀聽見響聲，頓時領悟，馬上對出下聯(lián)：投石沖破井底天。長大后知道這是個杜撰的故事，但這些故事給我童年帶來很多快樂。
每年春節(jié)，父親都會創(chuàng)作一幅春聯(lián)并自己書寫。這個習慣堅持了幾十年，直到前幾年，父親的視力出了問題，才沒寫，我們家才開始買春聯(lián)。父親不光跟我們家寫，也會幫灣里其他家庭寫。父親會根據(jù)每家的具體情況，創(chuàng)作出不同的內(nèi)容，雖然不收取任何報酬，但看得出來，父親很享受這個過程。
記得我讀高一的那年，寒假作業(yè)中有一篇作文《記寒假中有意義的一件事》，我寫的是父親幫村民寫春聯(lián)這件事，通過春聯(lián)的內(nèi)容，反映改革開放給農(nóng)村帶來的新氣象。那篇作文竟得了我作文史上的最高分，并被老師作為范文在班上講解。雖然春聯(lián)的內(nèi)容我早已忘了，但這件事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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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寫過很多挽聯(lián)，在老家，那時老人去世，親朋好友會送一床被面、一床毯子或是一塊布料，主人家把這些東西擺在一根竹竿上或繩子上掛起來，每件物品要別上一張白紙，上面寫上一些寄托哀思的詞句，叫guazhou（一直想不出應該用怎樣的兩個漢字來表達）。
記憶中父親寫過很多次，不光在自己灣里寫，也常被附近的灣子或親戚家請去寫。據(jù)說，每件物品上寫的內(nèi)容不能重復，且要根據(jù)不同的關系，書寫不同的內(nèi)容，送的人越多，寫的難度越大，每次父親都可以從容應對。
在父親的那個年代，能讀得起書的家庭不多。父親在當時的黃陂八中（長堰）讀了幾年書，回鄉(xiāng)后，能跟他有文學方面的共同語言的人很少，偶爾碰到一個，就會跟人探討一陣子。
我讀小學時，父親在大隊的農(nóng)科所做事，當時農(nóng)科所里有一個叫胡克儉的人，以前是黃陂城關某學校的語文老師，不知什么原因文革期間被下放回老家務農(nóng)。父親跟他很投緣，我想父親應該是帶著一種崇拜和學習的態(tài)度跟他交往吧。
記得有一次胡克儉到我家，跟我講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那時剛開始讀書的我還沒接觸過這首詩，印象太深刻了。后來胡克儉落實政策，回學校當老師，漸漸與父親失去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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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不止會寫，還會識簡譜，拉二胡，唱楚劇，算盤也打得很溜。我常想，命運對于父親并不公平，以他的文化水平，在鄉(xiāng)村學校當個老師或在大隊當個會計應該是完全可以勝任的。
父親并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他的一生，除了短暫當過幾年工人外，其余時間都在農(nóng)村種田地（五十年代父親被招工進武漢重型機床廠當工人，后來遇到三年自然災害，在城里吃不飽，自己返鄉(xiāng)）。然而父親卻并沒有多少埋怨。
九十年代初，父親舉家搬到了武湖農(nóng)場，身份由農(nóng)民變成了農(nóng)工，后來竟然還有退休費，雖然不多，但父親已十分滿足。前幾年回家時，父親無意中談起，灣里幾個老人都有自己的二胡，每天聚在一起吹拉彈唱，言語中透露著羨慕?；貪h后，我馬上給父親也買了一把。
后來聽母親講，父親跟灣里的幾個老人，每天在一起，玩得不亦樂乎。去年冬天，有次回家剛吃完午飯，灣里兩個老人就來了，母親明白，是父親的琴友來了。我們趕緊讓位置，讓他們開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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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nèi)司椭粋€簡易的揚聲器，一個拉二胡、一個彈電子琴、一個唱歌，那悠揚的歌聲流淌在冬日的暖陽里，竟令我莫名的感動，感嘆父親一生的恬靜和淡泊，父親平淡的一生同樣能活出精彩。
遺憾的是我沒能繼承父親這方面的才能，但我讀書的時候還算聰明，應該也是繼承了父親的優(yōu)良基因吧。父親對我的人生影響是巨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
1981年我小學畢業(yè)，考上了我們長堰的重點初中——新華中學。到9月初，開學報名時父親正好不在家，我不想一個人步行十里路獨自去上學，就和灣里的小伙伴們一起到大隊的中學去報了名。那時年少無知的我，根本沒有所謂的人生目標，也不懂得知識改變命運的大道理。
第二天父親回來，大發(fā)雷霆，我只好滿含委屈自己到新華中學報到，從此在新華中學讀完三年初中。后來我常想，如果沒有父親的這次大發(fā)雷霆，我沒有去讀重點初中，肯定也不會有以后的升學和工作了。以我們家的背景，我的人生完全是另一種情景，應該也和同灣的小伙伴差不多吧，做一名泥瓦匠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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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家里雖然清貧，但父親培養(yǎng)我讀書卻是不遺余力。1984年我初中畢業(yè)，考上了黃陂一中，這對我們家來說是一件大喜事。當時黃陂一中的實力和名氣比現(xiàn)在大很多，作為農(nóng)家子弟的我，考上一中意味著一只腳已跳出了農(nóng)門。
父親雖然高興，卻也為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發(fā)愁。永遠記得那個夏天，在開學的前幾天，為我籌集學費，父親挑了一擔谷，步行十里路，到長堰鎮(zhèn)上的糧店去賣。八月驕陽似火，瘦弱的父親挑著百來斤的擔子，汗流浹背，走一陣子找個陰處歇一會兒。我跟在后面，幫不上任何忙，只能暗下決心，要好好讀書，不辜負父親的希望。
年輕時偶爾也對父親有怨恨。小學畢業(yè)升初中，我獨自一人步行十里到長堰鎮(zhèn)旁邊的新華中學報到，父親也不送我。我第一次去，自己提著行李邊走邊問，到了學校一看，很多同學都是由家長送來的，心中難免暗暗怨恨父親。
初中畢業(yè)升高中，第一次坐車去縣城，父親也不送我。那時的長途車頂棚上放行李，小小年紀的我提著行李竟爬不上頂棚，還好同行的同學家長幫我安放行李，那時也曾怨恨父親。不過這反而養(yǎng)成我獨立的個性，后來無論是工作中還是生活上遇到困難，我從不奢望家里的幫助，自己去拼搏、奮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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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我對父親寫的東西很不以為然，因此也沒有想到記錄保存，及至現(xiàn)在再想探究，發(fā)現(xiàn)很多東西已記不起來了。春節(jié)回家，經(jīng)和父親共同回憶，整理了二幅對聯(lián)和一首詩。
對聯(lián)一：
陽光燦燦永給幸福萬年長
碧?？湛站糜≤饺厍лd香
橫聯(lián)：永結同心
解析：這是父親為我哥哥結婚創(chuàng)作的，對聯(lián)中包含了哥哥的名字光福和嫂子的名字海榮（蓉）。
對聯(lián)二：
公私配合災后重建摩天屋喜在心間
親友援助移民搬遷小康樓笑掛眉頭
橫聯(lián)：一并致謝
解析：1998年長江流域暴發(fā)特大水災，洪水淹沒了父親居住在長江邊上的桂州垸。年底在政府的統(tǒng)一安排下，父親住進了移民新村。1999年春節(jié)，父親創(chuàng)作了這副春聯(lián)貼在自家大門上，適逢武漢晚報記者來探訪災民情況，發(fā)現(xiàn)了這幅春聯(lián)，并將其登上了1999年2月16日的武漢晚報。這是父親的作品第一次上媒體，足夠父親自豪一輩子。從不喜歡收藏的我，至今還保存著這張報紙。
詩一首：
游紅崗山
今游紅崗一世首，山間孤寺勝瓊樓。
群嶺倒映雙庫水，茶豐林茂樂悠悠。
朵朵白云飄萬里，陣陣清風吹九州。
暮時離別祖籍地，能否重游獨自愁。
解析：紅崗山位于黃陂蔡榨和紅安覓兒的交界處，我的祖籍是位于紅崗山腳下的彭家灣。2011年“5.1”節(jié)，聽說紅崗山上由歸元寺的僧人新建了一座寺廟，年逾七旬的父親帶著我們一家首次回去看了看，之后寫下了這首詩。
孤寺是指紅崗山上新修的寺廟，雙庫水指的是彭家灣的小水庫和遠處可見的吳家寺水庫。紅崗山森林茂密，自然生態(tài)優(yōu)美，彭家灣人種茶的歷史很悠久，紅崗山牌綠茶也很有名氣。聽說這地方現(xiàn)在也開發(fā)成景區(qū)，只是我還沒有機會去看看。詩的最后父親流露出時日不多的淡淡哀愁。
本文作者pencil1969授權印象黃陂發(fā)布
關于作者 pencil1969，長堰人，現(xiàn)在東西湖公安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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