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中土炕漫話
文/李勝利

土炕，是北方農(nóng)村屋里的標配。關(guān)中八大怪之一，便是房子一邊蓋，主要是為了堅固、省材料、保暖和防盜。

關(guān)中地處八百里秦川，老百姓面向黃土背朝天，黃土是蓋房的主要材料，土打墻，胡基壘墻，是最廉價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就地材料，而蓋房用的木材是昂貴的材料，一般是自家房前屋后長成材的樹木，再是家族里湊起來的木材，實在不夠，也要勒緊褲腰帶，攢多年錢買回來些檁條和椽子。而廈子房脊是土墻，起碼節(jié)省了大檁條，開間小的同時也節(jié)省了不少大梁材料。

關(guān)中平原，地勢平坦，莊基地成排相連，一家緊挨一家，兩家的界墻為廈子房的背墻，為兩家共建共享，背子墻兩邊為兩坡流水的廈子房，廈子房是踅搭檁順搭椽，檁條長一丈二尺，那么房間的寬度也就是丈余，廈房入身也是丈余，按今天的話說，房子也就十來平方米的面積，如果蓋上前門樓，后庭房，一個嚴實的農(nóng)家四合院就完成了，這樣就形成了四周高屋大墻，中間天井小院的密閉結(jié)構(gòu)，可以防寒、防盜和具有小家庭的私密空間。

十來平米的房子，盤炕就要占去多一半地方，一般兩米寬三米長，炕的高度是炕底三層磚厚，炕底上散立著四排胡基，胡基上蓬一層泥基子，泥基子上摸一層麥秸泥，炕邊子用胡基或清磚壘成，上橫搭一長遛木板，講究的人用平直光塘好木頭做成，寬窄、薄厚各有講究，故炕邊子有高低寬窄的講究。剩下一米多寬炕下的地面叫確地，也就是炕下的地面，卻地上橫放一個柜子，順放兩把椅子或條凳，是人們?nèi)粘？幌率褂玫募揖摺Ｄ菚r，沒有電視等家用電器，上炕吹燈睡覺是農(nóng)村人最愜意的生活。

在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嚴寒冬天，農(nóng)村百姓生活的重心是土炕，無論貧富貴賤，老人小孩，大家都離不開溫暖的土炕。

土炕雖然土，但它承擔著那個時代人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樂的整個過程。

為了整個冬天炕熱，燒炕用的柴火要有講究的儲備，短麥衣子用起來耐燒，而且熱度均勻、持久且熱度合適，是燒炕的首選。關(guān)中人把燒炕的麥衣子也叫煨地，長麥秸稈草用來引火，放置于麥衣子底下，一旦麥草點燃，用麥衣子覆蓋，炕底下沒有明火，只有麥衣子在持續(xù)冒煙，暗火連綿不斷，炕熱均勻合適。所以，冬天農(nóng)村燒炕，滿村子是煙霧繚繞，鋪天蓋地到處是人間煙味。

過去的冬天漫長，而且雨雪天多，陽光少而寒冷，整個冬天燒炕要用掉大量的麥衣子和麥草，為了儲備它們，家家戶戶都蓋有簡易的煨地房房，里面堆滿了干麥衣子，或者樹葉枯草等，無論何時燒炕，用起來快速方便，能保證整個冬天燒炕不滅，而這樣燒炕的代價除了勤快勞動之外，花費僅一根火柴的成本。

就拿我來說，我母親是山東人，身體好且要強，父親在部隊上，由于家大兄弟多，早早與老人分家另過。人民公社時生了我哥，隨后是三年自然災害，我生在59年的年末。聽奶奶說，我生在寒冬臘月的后半夜，天上下著鵝毛大雪，風雪從門縫里吹進屋里，在幾聲啼哭后，我母親拉開房門出來燒炕，炕熱了，我的啼哭也停止了，第二天，我奶才發(fā)現(xiàn)我娘的肚子小了，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出生了，她還以為昨晚的哭聲是我哥的哭聲。

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大多數(shù)是冬天出生，因為姑娘小伙的婚禮大多在農(nóng)閑的冬天完成。

為了迎娶新人，新婚的房子要粉刷一新，原來的土炕要打了重盤，新盤的土炕清新而結(jié)實，燒起來更熱乎和安全。

過去農(nóng)村青年的婚姻大事，自由戀愛的不多，基本上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在結(jié)婚前相互間接觸交流很少，更沒有今天的密接與婚前同居現(xiàn)象，一切是三媒六聘、水到渠成的自我成才與探索。白天婚禮進行完，關(guān)中農(nóng)村的鄉(xiāng)俗是給一對新婚人晚上“砸房”，砸房的目的無非是撕掉新婚姑娘的廉恥與羞臊心里，使其一日成為人婦。

新娘早已送入洞房，新媳婦坐在炕上，砸房的人擠滿了房間，因卻地太小，砸房的主力軍已上到炕上進行砸房活動，活動的基本項目無非是"水漫金山、長蟲過道、鯉魚跳龍門"等，最后是一根繩子把兩個新人面對面捆在一起，放到熱炕上而結(jié)束。有些野蠻或低俗的砸房活動，如果一對新人配合進行活動，大家的動靜小些，那些不配合的新人，砸房人就要大動干戈，在炕上成搗起來，弄不好，把炕成搗塌了，惹出了許多笑話。

結(jié)了婚，生兒育女都在炕上，所以把媳婦臨盆了沒有，叫上炕了沒有，當然坐月子都是在炕上，一個月吃喝拉撒都在炕上。

常見農(nóng)村老婆挎著籃子，邁著三寸金蓮，一步三扭，滿面笑容的給人打招呼"我女到炕上了，去看月子呀！"。

而農(nóng)村人把結(jié)婚多年不生娃女人埋怨，"生不了娃，怪炕邊子不行"。底確，那年月，人們迷信，把生不了娃怪罪到炕上，這也和生育知識的欠缺與衛(wèi)生條件的落后是分不開的。

老人如果身體病了，叫躺到炕上了，詢問身體好不好，叫能下炕了沒有。年歲大了，躺在炕上，親戚朋友、老婆兒女在炕邊探望伺候，炕頭的油燈，忽明忽暗，老人挨到生命的盡頭，在炕上安靜的咽氣合眼，叫壽終正寢。

我爺臨終時躺在北屋的炕上，幾個姑姑在低聲抽泣，我個少年兒童，進進出出的去看我爺，貼著我爺?shù)谋亲?，感到細微的出氣，幾個時辰后，我爺在炕上停止了呼吸。感覺到躺在自家的炕上，是生老病死的依靠，能心安理得的奔赴天堂。

那年頭，人們的幸福生活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一家人天冷就圍坐在土炕上，男人抽煙喝茶，女人納鞋底做針線，孩子們在炕上翻跟頭，跳上跳下，打鬧或聽故事。土炕是一家人團聚快樂生活的樂園。

天寒地凍的冬天，土炕是身體完全放松的地方，到了半夜內(nèi)急了，不可能再穿衣服去院子外的廁所解決，一般是睡覺前把尿盆子端到屋里，急尿時就在炕上或炕下解決小便，然后鉆進被窩繼續(xù)睡覺。也有一些貪圖熱被窩熱炕的，把小便忍著，扛著，實在忍不住了，尿了一炕。也有一些遺尿的小孩或大人，常在睡夢中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理想的尿尿之處，酣暢淋漓痛快的大尿之時，突然醒來，感覺屁股下熱烘烘的，才發(fā)現(xiàn)是尿炕了，大多是把炕褥子和被子尿濕一大片，好在土炕吸水，不至于水漫金山。那年月，尤其是小孩或老人，尿炕是常事，而更新鮮的是剛結(jié)婚的新媳婦也有尿炕的，嶄新的被褥晾曬在后院，被好事者演繹出許多趣話。尿濕的被褥必需拿到陽光下晾曬，曬干的被褥因尿漬而繪制成了各種地圖，大人把孩子尿炕埋怨：又給咱家繪制中國世界地圖了。

土炕接地氣，是土材料建造的安樂窩，不謹是人類休養(yǎng)生息的主要場所，而且也是那個年代人體寄生蟲的樂園，尤其是跳蚤和虱子。因為農(nóng)村衛(wèi)生條件差，沒有洗澡條件，冬天難洗澡，加上人們勞動出汗和更換的內(nèi)衣有限，而且衣服很少清洗，一身粗布棉衣一穿就是一冬季，給跳蚤虱子提供了安居樂吃溫暖家園。

晚上一家人擠在土炕上相互取暖，給跳蚤虱子提供了互通有無的機會，它們是土生土長的精靈，在溫暖的被窩里異?；顒悠饋恚粌H在個人身內(nèi)上串下跳，而且在相鄰的親人間走親串友，弄的大家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常言道"虱多不咬，賬多不愁"了。

所以，那年頭，睡熱炕遛光席是常態(tài)，如果是同性們睡一炕，尤其是男性，會脫的一絲不掛，"精溝子睡熱炕，無牽無掛"，"精溝子睡熱炕，光出光入"，"光溝子遛光席，光打光"，由此演化出"精溝子攆狼，耍膽大哩"等關(guān)中特有的歇后語。這樣避免了跳蚤虱子在土炕上東西南北的交流及雜交優(yōu)勢了。
除了人際之間的跳蚤虱子在熱炕上交流外，家家戶戶養(yǎng)的看家護院的犬，以及大街小巷、鄉(xiāng)野村落的流浪狗身上，也長滿了這些四害之一，常言道: 狗球上的個蚤，亂蹦!。正因為如此，跳蚤是司空見慣的了。

這種情景，典型的是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大熱炕，以及影視作品中的車馬店大通土炕。反正是公用的，也不在乎節(jié)省材火，"官油燈眼粗"，把炕燒的火熱，睡覺的人，把衣服脫光，掛在頭上懸掛的籃子里或者繩索上，精溝子鉆進被窩里，睡的是暢快伶俐，真是“熱被窩里放屁，獨享”，一到晚上，他們說怪話，講黃段子，磨牙、放屁、打呼嚕。而影視作品中，除了這些樂趣之外，還有女扮男裝者，如何脫衣睡覺的懸念及戲劇情節(jié)了。

炕燒的熱，光身子往被窩一鉆，蒙頭大睡，但要常記"防火防盜"的重要性?；馃臒峥?，炕下的星星之火，時不時的會成燎原之勢，燎原的火會引燃炕上的席子被褥，會造成較大的損失或危及人身安全。常聽見西家炕上起火燒了席子，東家炕上冒煙燒了被褥，鄰居們大多勸說"火燒財門開，來年發(fā)大財"。

過去農(nóng)村孩子們間罵仗，也多關(guān)聯(lián)到炕上的事，常聽到""玉米面，打攪團，你屋里來了黑老漢，上你炕，吹你燈，把你媽背的騰騰"。大人們對吹牛人常調(diào)侃"你光說過五關(guān)，斬六將，咋不說吃一斗，粑一炕的事"。大人們罵人最難聽的話是"我上了你媽的炕了"，而兩口打架，勸解的人往往會說"炕頭打錘炕尾和"，或者"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罵仗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的一個炕頭"。

熱炕是天下貧苦百姓的安樂窩，熱炕是北方人類休養(yǎng)生息的搖藍，熱炕是恒古幾千年的家庭必備硬件。尤其到大年三十，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包餃子，守年夜，看窗外爆竹煙花，別是一番祥和溫暖的景象。

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繁榮，生活條件的改善和進步，使它已退出歷史的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普通或高級的床榻，人類或許已經(jīng)進步到物質(zhì)豐富的歲月，安然的躺進溫暖的席夢思床上，這些是以昂貴的經(jīng)濟代價取得的。然而，人身體的親近自然土地之氣，感受自然溫暖和貼切迎合五谷所奉獻的饋贈之取暖材料，這些才是最適合人類進化與健康的不二之選。尤其在農(nóng)村，美麗鄉(xiāng)村的建設，要建設節(jié)約性社會，合理完善的利用自然資源，土炕難道就非要退出歷史舞臺嗎？把土炕設計建造成環(huán)保、實用且美觀傳統(tǒng)的床榻，也是鄉(xiāng)村文化復興的一種表現(xiàn)，難道不值得提倡和推廣嗎？

看到俄烏戰(zhàn)爭導致歐洲能源危機，歐洲各國油氣價格飛漲，面對今年的嚴寒冬天，木材也進入取暖市場。更有甚者，北半球冬季寒潮風暴頻發(fā)，大雪冰封多國城市鄉(xiāng)村，斷電斷氣斷水，災難不斷，數(shù)百人被凍死，如果他們有咱關(guān)中人的熱炕，也不會遭遇這些苦難。

作者簡介：李勝利，富平莊里人，高?？蒲腥藛T，熱愛文學，愛好寫作，有百十篇論文發(fā)表，獲多項省部級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