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陳忠實是《當代》榮譽作家,他的代表作《白鹿原》最早刊發(fā)于《當代》,之后引起文壇關(guān)注,成為當代文學的經(jīng)典。陳忠實去世后,陜西作家紅柯在葬禮上高舉1992年的《當代》為作家送行,成為葬禮上感人至深的一幕。
陳忠實與《當代》雜志的淵源不可言盡,他最重要的作品幾乎都發(fā)表在《當代》上,友情延續(xù)了幾代人。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初夏》,寫于1981年元月,發(fā)表于1984年的《當代》。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的代表作《白鹿原》,發(fā)表于1992年第六期和1993年第一期的《當代》。
1999年陳忠實寫過一篇文章《在〈當代〉,完成了一個過程》,對《當代》給予了情深意切的認可,“《初夏》的反復修改和《白鹿原》的順利出版,正好構(gòu)成一個合理的過程……《當代》在我從事寫作的階段性探索中成就了我?!?nbsp;
2015年初,在《當代》雜志創(chuàng)刊35周年的大型紀念活動中,陳忠實毫無爭議地被評為“《當代》榮譽作家”。作家和他的作品展示了與《當代》堅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相同的特質(zhì):傳統(tǒng)中國的鄉(xiāng)村基石在歷史巨變中痛苦坍塌的過程,既慘烈悲愴,又波瀾壯闊。一曲時代挽歌,西北風一樣蒼涼;一幅歷史畫卷,黃土地一般滄桑。一部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典,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當之無愧。
今年2月,重病中的老陳為第二期雜志題寫了六篇書名,落款一如既往地寫著“原下 陳忠實”,風骨猶在。之后病情日益加重,直到4月29日,我們收到陜西作協(xié)發(fā)來的訃告,作家陳忠實病逝,享年74歲。
為了紀念陳忠實對《當代》雜志的信任與情誼,為了表達雜志對作家的敬重與哀思,《當代》特編輯“陳忠實紀念專輯”。
△《當代》1992/06
不懈的“尋找” 不朽的豐碑
——陳忠實寫作《白鹿原》的前前后后
文丨白燁
載丨《當代》2016/04
陳忠實因病溘然長逝,實在來得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因為事出意外,令人格外惋惜,也使人倍加懷念。
忠實走后,人們在以各種方式悼念和追懷他時,都會想到和提到他的《白鹿原》。在西安殯儀館參加他的遺體告別儀式時,看到他果然在頭下枕著一本初版的《白鹿原》,樣態(tài)格外滿足而安詳。當年寫作《白鹿原》時,忠實曾抱定要寫作一部死后能“墊棺作枕”的作品,他可謂如愿以償了。生前為寫《白鹿原》殫精竭慮,死后枕著《白鹿原》安詳長眠,他與《白鹿原》真是難解難分。
忠實曾借用海明威的“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的名言,來為自己的“《白鹿原》創(chuàng)作手記”命名,并在后記里說道:“作家傾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探索,其實說白了,就是海明威這句話所做的準確又形象化的概括——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忠實從一開始從事寫作,到不同時期的文學跋涉,都是在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他就是在這樣一種不懈尋找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地發(fā)現(xiàn)著自己,一步一步地接近著目標,最終到達文學的高地——“白鹿原”,鑄就了他自己的“墊棺作枕”之作,打造了中國當代文學的不朽的豐碑。
回想起陳忠實寫作《白鹿原》的前前后后,我覺得那蓄勢待發(fā)的經(jīng)過與全力爆發(fā)的結(jié)果,都是在向人們訴說著一個作家傾心傾力地打造一部文學精品的精彩故事。
陳忠實1962年中學畢業(yè)后,由鄉(xiāng)村民辦教師做到鄉(xiāng)干部、區(qū)干部,到1982年轉(zhuǎn)為專業(yè)作家,在社會的最底層差不多生活了二十年。他由1965年到70年代的創(chuàng)作初期,可以說是滿肚子的生活感受郁積累存,文學創(chuàng)作便成為最有效、最暢快的抒發(fā)手段和傾瀉渠道。他那個時期的小說如《信任》等,追求的都是用文學的技藝和載體,更好地傳達生活世象本身。因而,作品總是充溢著活躍的時代氣息和濃郁的泥土芳香,很富于打動人和感染人的氣韻和魅力。我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關(guān)注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的。1982年,《文學評論叢刊》編輯部要約組當代作家評論專號的稿子,主持其事的陳駿濤要我選一個作家,我不由分說地選擇了陳忠實。因為我差不多讀了他的所有作品,心里感到有話要說也有話可說。為此,與陳忠實幾次通信,交往漸多漸深。嗣后,或他來京辦事,或我出差西安,都要約到一起暢敘一番,從生活到創(chuàng)作無所不談。他那出于生活的質(zhì)樸的言談和高于生活的敏銳的感受,常常讓我感到既親切,又新鮮。
忠實始終是以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來研探社會生活的,因而,他既關(guān)注創(chuàng)作本身的發(fā)展變化,注意吸收中外有益的文學素養(yǎng);更關(guān)注時代的生活與情緒的替嬗演變,努力捕捉深蘊其中的內(nèi)在韻律。這種雙重的追求,使他創(chuàng)作上的每一個進步,都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達到了較好的和諧與統(tǒng)一。比如,1984年他嘗試用人物性格結(jié)構(gòu)作品,寫出了中篇小說《梆子老太》,而這篇作品同時在他的創(chuàng)作上實現(xiàn)了深層次的探測民族心理結(jié)構(gòu)的追求。而由此,他進而把人物命運作為作品結(jié)構(gòu)的主線,在1986年又寫出了中篇力作《藍袍先生》,揭示了因病態(tài)的社會生活對正常人心性的肆意扭曲,使得社會生活恢復了常態(tài)之后,人的心性仍難以走出萎縮的病態(tài)。讀了這篇作品,我被主人公徐慎行活了六十年只幸福了二十天的巨大人生反差所震撼,曾撰寫了《人性的壓抑與人性的解放》一文予以評論。我認為,這篇作品在陳忠實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它標志著在藝術(shù)的洞察力和文化的批判力上,作家都在向更加深化和強化的層次過渡。
1988年間,我因事去西安出差,忠實從郊區(qū)的家里趕到我下榻的陜西作協(xié)招待所,我們幾乎長聊了一個通宵。那一個晚上,都是他在說,說他正在寫作中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我很為他抑制不住的創(chuàng)作熱情所感染、所激奮,但卻對作品能達到怎樣的水準心存疑惑,因為這畢竟是他的第一部長篇。
1991年初,陳忠實要在陜西人民出版社出一本中篇小說集,要我為他作序。我在題為《新層次上的新收獲》的序文里,論及了《地窖》等新作的新進取,提及了《藍袍先生》的轉(zhuǎn)折性意義,并對忠實正在寫作中的《白鹿原》表達了熱切的期望。忠實給我回信說:
依您對《藍袍先生》以及《地窖》的評說,我有一種預感,我正在吭哧的長篇可能會使您有話說的,因為在我看來,正在吭哧的長篇對生活的揭示、對人的關(guān)注以及對生活歷史的體察,遠非“藍袍”等作品所能比擬;可以說是我對歷史、現(xiàn)實、人的一個總的理解。自以為比《藍袍先生》要深刻,也要冷峻一步······
我相信忠實的自我感覺,但還是想象不來他正在寫作的《白鹿原》會是一個什么樣子。1992年初,陜西的評論家李星看了《白鹿原》的完成稿,告訴我《白鹿原》絕對不同凡響,一定會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后來參與編發(fā)《白鹿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高賢均又說,《白鹿原》真是難得的杰作。這些說法,既使人興奮,又使人迷惑,難道陳忠實真的會一鳴驚人么?
《白鹿原》的稿子交予人民文學出版社并確定出版之后,忠實一直想知道出版社的具體安排。我因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面的社科院宿舍,便替他去社里打聽了情況。1992年5月11日,我在了解了人民文學出版社擬在年底分兩期在《當代》連載,爾后隨即出書的大致安排后(最終的情況是《當代》于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連載,1993年6月出書),給忠實去信說了情況,忠實于6月6日回信,既稍感安慰,又不無忐忑:
您信告的人文社大致的安排意見,即《當代》四、五期連載,社里同時出書,正月發(fā)行。這當然令人振奮了,肯定是最理想的安排了。不過,這個安排意見,他們至今沒有告訴我。但愿您打聽到的這個安排意見不要節(jié)外生枝。
我有一個預感,您會喜歡這部書的,似乎這話我在某一次信件中給您說過。原因是您喜歡《藍袍先生》。這部書稿仍是循著《藍袍先生》的思路下延的,不過社會背景和人物都拓寬了,放開手寫了。另外,您是關(guān)中人,我是下勁力圖寫出這塊地域的人的各個風貌的,您肯定不會陌生,當會有同感。當然,除卻友情,讓您以評論家眼光審視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準備接受您的審視。
無論如何,您的熱心熱情已經(jīng)使我感動了。我知道您多年來都在關(guān)注我的行程,從最初的評論短篇的文章,到不久前作序,我也知道您更關(guān)注都是手中的這個“貨”,究竟是個啥貨?您像我的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好朋友一樣,為我鼓著暗勁,我期盼不要使好朋友太失望。
△《當代》1993/01
《白鹿原》交稿之后,出書很快確定了下來,但在《當代》雜志怎樣連載,連載前要不要修改等,一時定不下來,忠實又托我便中了解一下情況。經(jīng)了解,知道是在《當代》1992年第6 期和1993年第1期連載,主要是酌刪有關(guān)性描寫的文字。在我給忠實去信的同時,人民文學出版社也給陳忠實電告了如上的安排,忠實來信說:
我與您同感。這樣做已經(jīng)很夠朋友了。因為主要是刪節(jié),可以決定我不去北京,由他們捉刀下手,肯定比我更利索些。出書也有定著,高賢均已著責編開始發(fā)稿前的技術(shù)處理工作,計劃到八月中旬發(fā)稿,明年三四月出書,一本不分上下,這樣大約就有600多頁······
原以為我還得再修飾一次,一直有這個精神準備,不料已不需要了,反倒覺得自己太輕松了。我想在家重順一遍,防止可能的重要疏漏,然后信告他們。我免了旅途之苦,兩全其美。情況大致如此。
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一室的主任高賢均給我講了他們?nèi)ノ靼蚕蜿愔覍嵔M稿的經(jīng)過,那委實也是個頗有意味的精彩故事。1992年3月底,他們到西安后聽說陳忠實剛完成了一部長篇,便登門組稿,陳忠實不無忐忑地把剛完成的《白鹿原》的全稿交給了他們,同時給每人送了一本他的中短篇小說集。他們在離開西安去往成都的火車上翻閱了陳忠實的集子,也許是兩位高手編輯期待過高的原因,他們感到陳忠實已發(fā)表的中短篇小說在觀察生活和表現(xiàn)手法上,都還比較一般,缺少那種豁人耳目的特色,因此,對剛剛拿到手的《白鹿原》在心里頗犯嘀咕。到了成都之后,有了一些空閑,說索性看看《白鹿原》吧,結(jié)果一開讀便割舍不下,兩人把出差要辦的事一再緊縮,輪換著在住處研讀起了《白鹿原》?;氐奖本┲螅哔t均立即給陳忠實去信,激情難抑地談了自己的閱讀觀感:
我們在成都待了十來天,昨天晚上剛回到北京。在成都開始拜讀大作,只是由于活動太多,直到昨天在火車上才讀完。感覺非常好,這是我?guī)啄陙碜x過的最好的一部長篇。猶如《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一樣,它完全是從生活出發(fā),但比《桑干河》更豐富更博大,更生動,其總體思想藝術(shù)價值不弱于《古船》,某些方面甚至比《古船》更高。《白鹿原》將給那些相信只要有思想和想象力便能創(chuàng)作的作家們上了一堂很好的寫作課,衷心祝賀您成功!
l993年初,終于在《當代》上一睹《白鹿原》的廬山真面目。說實話,盡管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的心理鋪墊,我還是被《白鹿原》的博大精深所震驚。一是它以家族為切入點對民族近代以來的演進歷程做了既有廣度又有深度的多重透視,史志意蘊之豐湛、之厚重令人驚異;二是它在歷時性的事件結(jié)構(gòu)中,以人物的性格化與敘述的故事化形成雅俗并具的藝術(shù)個性,史詩風格之濃郁、之獨到令人驚異。我感到,《白鹿原》不僅把陳忠實的個人創(chuàng)作提到了一個面目全新的藝術(shù)高度,而且把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推進到了一個時代的高度?;谶@樣的感受,我撰寫了《史志意蘊、史詩風格——評陳忠實的〈白鹿原〉的論文(見《當代作家評論》1993年第4期)。
在《白鹿原》正式出書之后的盛夏七月,陜西作家協(xié)會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共同在文采閣舉行了《白鹿原》討論會。與會的六十多位老、中、青評論家,競相發(fā)言,熱烈討論,盛贊《白鹿原》在內(nèi)蘊與人物、結(jié)構(gòu)與語言等方面的特點與成就,發(fā)言爭先恐后,其情其景都十分感人。原定開半天的討論會,一直開到下午五點仍散不了場。大家顯然不僅為陳忠實獲取如此重大的收獲而高興,也為文壇涌現(xiàn)出無愧于時代的重要作品而高興。也是在那個會上,有人提出,“史詩”的提法已接近于泛濫,評《白鹿原》不必再用。我不同意這一說法,便比喻說,原來老說“狼”來了、“狼”來了,結(jié)果到跟前仔細一看,不過是只“狗”;這回“狼”真的來了,不說“狼”來了,怎么行。
讀者是最公正的檢驗,時間是權(quán)威的裁判?!栋茁乖窂陌l(fā)表和出版之后,一直長銷不衰,而且被改編為多種形式廣泛流傳。1994年12月,《白鹿原》獲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二屆“人民文學獎”。1997年12月,《白鹿原》榮獲第四屆“ 茅盾文學獎”。2009年4月和7月,為慶祝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作家出版社啟動“共和國作家文庫”大型文學工程,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人民文學出版社·新中國六十年長篇小說典藏”?!栋茁乖废群笕脒x“文庫”和“典藏”。2009年6月,《白鹿原》被全文收入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五輯。據(jù)知,僅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七個版
本的《白鹿原》,累計印數(shù)已逾一百五十萬冊。而在小說之外,《白鹿原》先后被改編為連環(huán)畫、秦腔、話劇、舞劇和電影等形式。
還有一些與《白鹿原》有關(guān)的往事,想起來也頗為有趣。由這些事既可見出忠實為文之認真執(zhí)著,為人之質(zhì)樸誠懇,也可看到《白鹿原》引起的反響與釋發(fā)的余韻。
△《白鹿原》手稿
一次是我陪同陳忠實曾去領(lǐng)過一次稿費。那應是1994年的5月的某天,忠實到京后來電話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了《白鹿原》的第一筆稿費,是一張支票,有八萬之多,要去朝內(nèi)大街的農(nóng)業(yè)銀行領(lǐng)取。他說他這一生沒有一次拿過這么多錢,地方也不熟,心里很不踏實,讓我陪他走一趟。我們相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門口見面后,一同去往朝陽門附近的農(nóng)業(yè)銀行,那時還沒有百元大鈔,取出的錢都是十元一捆,一個軍挎幾乎要裝滿了。我一路小心地陪他到沙灘那里的他下榻的賓館,才最終離開。
《白鹿原》發(fā)表之后,因為創(chuàng)作中涵有了多種突破,一時間很有爭議。而這個時候,正趕上中國作協(xié)進行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栋茁乖肥沁@一時期絕對繞不過去的作品,但評委們的意見分歧較大,在評委會上一直爭議不休,一時間相持不下,形成僵局。時任評委會主任的陳涌,偏偏喜歡《白鹿原》,認為這部厚重的作品正是人們所一直期盼的,文壇求之不得的,于是抱病上會力陳己見,以兩個“基本”的懇切看法(即政治傾向基本正確,情性描寫基本得當),終于說服大部分評委,并做出修訂后獲獎的重要決定。忠實來京領(lǐng)獎之后,叫上我一起去看望陳涌先生。那天去到位于萬壽路的陳涌家,陳涌先生很是興奮,一見面就對忠實說:“你的《白鹿原》真是了不起,是我們多年來所期盼的作品,堪稱是中國的《靜靜的頓河》?!辈⒏嬖V我們,“我找的保姆是陜西人,你們午飯別走,就一起吃陜西面。”因為先生身體不好,不能太過打擾,我們聊了一會兒就找借口離開了。此后,忠實每次到京出差或辦事,我們都會相約著去看望陳涌先生。去年,陳涌先生因病去世,我電話上把陳涌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訴忠實后,他半天沉默不語,感慨地說:“老先生對我的首肯與支持,對我的創(chuàng)作所起的作用無與倫比。你一定代為轉(zhuǎn)致哀思,向家屬轉(zhuǎn)致問候。”在陳涌先生的追思會上,我替他轉(zhuǎn)達了他的哀思之情與惋惜之意。
小說《白鹿原》發(fā)表之后,先后被改編為各種形式的作品。其中的一次約是在2007年間,受陳忠實之邀我與李建軍和他一起在京觀看了舞劇《白鹿原》。小說《白鹿原》原有的豐厚意蘊,在舞劇中被提煉為一個女人——小娥和三個男人的情感故事,由小娥的獨舞和草帽舞等群舞構(gòu)成的舞蹈場景,使劇作充滿了觀賞性,但總覺得那已和小說《白鹿原》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已被演繹成了另外的一個故事。在觀劇之后的簡單座談中,有人問我有何觀感,我說作品從觀賞的角度來看,確實撩人眼目,煞是好看,但基本的內(nèi)容已與《白鹿原》關(guān)系不大。而寬厚的陳忠實則補充說:舞劇《白鹿原》畢竟是根據(jù)小說《白鹿原》改出來的,還是有所關(guān)聯(lián)。
還有在電影《白鹿原》上演之前的2011年,陳忠實說電影已做好合成樣片,要我找北京陜西籍的幾位文藝界人士抽空先去看看。我約了何西來、周明、李炳銀等在京陜西文人去了王全安的工作室,從晚間八點一直看到半夜十二點。影片中,迎風翻滾的麥浪,粗狂蒼涼的老腔,使?jié)庥舻年兾鬣l(xiāng)土氣息撲面而來,張豐毅飾演的白嘉軒也稱得上筋骨豐滿,但在圍繞著小娥的特寫式敘述和以此為主干的故事走向中,電影在改編中有意無意地突出了小娥的形象,強化了小娥的分量,把小娥變成了事實上的主角,并對白嘉軒、鹿子霖等真正的主角構(gòu)成了一定的遮蔽。觀影之后,與陳忠實通話談起電影,他問我看后的印象,我說電影改編超出了我的想象,總體上看是在向著小說原作逼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使小娥的形象過于突出了,因而把情色的成分過分地放大了。陳忠實聽后稍稍沉思了一陣,隨即表示說,你說的確有道理,我也有著同樣的感覺。
這些年在小說寫作上,陳忠實以短篇為主,沒有再寫長篇。我曾給他開玩笑說過的再弄一個《白鹿原》似的“枕頭”的話,一直也沒有兌現(xiàn)。但在心里,我卻是由衷地紉佩他的,他沒有借名獲利,更不急功近利,他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在行走,也是按照藝術(shù)的規(guī)律在行進。但他和他的《白鹿原》,卻構(gòu)成了一個戥子和一面鏡子。這個戥子可以度量何為小說中的精品力作,這個鏡子可以觀照何為文學中的人文精神。
在文學評論界,人們很難對一部作品有共識性的肯定,但《白鹿原》卻是一個例外,大多數(shù)人都給予較高的估價與高度的評價。我記得在2010年歲末,我替換超齡的張炯先生當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不久,研究會舉辦了一次新老同志的新年聚會,與會的資深評論家陳駿濤詢問我說,你現(xiàn)在是會長了,讓你在當代長篇小說中挑一部作品,你挑哪部?我稍加思索回答說:我選《白鹿原》,這部作品在當代小說中的豐盈性、厚重性,乃至原創(chuàng)性、突破性,都無與倫比。我說完后,先是評論家何西來說:我同意。接著又有其他老評論家紛紛表示贊同。這種情形表明,對于《白鹿原》的評估,評論家們是有著相當?shù)墓沧R的。
忠實的有生之年,在74歲上戛然而止,這實在算不上是高壽。但這74年里,從他于1965年3月發(fā)表散文處女作《夜過流沙溝》起,他把整整五十多年的時間用于了文學理想的追逐,文學創(chuàng)作的追求,而且在不同的時期,都留下了有力攀登和奮勇向前的鮮明印跡,直至完成經(jīng)典性小說作品《白鹿原》,為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矗立了一座時代的高峰。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投入給了文學,奉獻給了社會,交付給了人民。他以“尋找自己的句子”的方式,看似是在為自己立言,實際上是以他的方式為人民代言。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具生活元氣和時代豪氣的偉大作家,真正做到了“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無愧于歷史”。
引人思忖的,還有陳忠實逝世引發(fā)的廣泛的社會反響。從陳忠實逝世的4月29日到遺體告別5月3日的一周間,我留意了悼念活動的相關(guān)資訊,赴西安參加了遺體告別活動,看到的,聽到的和想到的,既是人們對一個杰出作家的感念與追懷,也是社會對文學的仰望與敬重。許多文學人懷念陳忠實,都談到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和作品對于他們的影響與啟迪,而許多讀者懷念陳忠實,都在于陳忠實的小說作品,尤其是《白鹿原》給予他們的感召與感動。在告別儀式現(xiàn)場,自發(fā)地趕來祭奠陳忠實的,既有兒女攙扶著老人前來的,也有大人攜帶著孩子前來的,還有一些坐著輪椅、拄著拐杖的殘疾人士,以及來自大學、中學和小學的在讀學生。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并不認識陳忠實,從未謀過面,但都從陳忠實的作品中獲取教益,得到美育,他們要用再看最后一眼的方式,來向這個寫作了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好作家告別,借以表達他們的敬重之意,惋惜之情。
因為陳忠實的鼎力推薦和精心編詞參與了話劇和電影《白鹿原》的演出,從而得以由瀕臨消亡的境況起死回生的陜西華陰老腔藝人,特別感念陳忠實的關(guān)照與提攜,在得知陳忠實逝世之后,帶著深深的悲悼與戀戀的不舍來到陜西作協(xié)大院,以高亢、悲涼的華陰老腔來祭奠陳忠實。年過半百的老藝人含淚吟唱,邊唱邊喊:“先生,我們再給您唱一遍您最愛的老腔,您聽到了嗎?”其情其景,令前來悼念陳忠實先生的市民們熱淚盈眶。
據(jù)陜西作協(xié)一個負責接待工作的同志介紹,在陜西作協(xié)院內(nèi)設(shè)置的吊唁處,七天來吊唁的群眾絡繹不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約有數(shù)千人從全省和全國各地趕來吊唁。這個數(shù)字再加上去往陳忠實家中吊唁的,參加遺體告別的,約有上萬人參與了有關(guān)陳忠實的吊唁與悼念活動。
一位網(wǎng)友在《陳忠實逝世,嚴肅閱讀不會消逝》一文中這樣說道:“陳忠實走了,我們?yōu)槭裁粗乱园У?,不僅僅是《白鹿原》的成就,更在于他讓我們知道,在這樣浮躁的時代,嚴肅文學依然可以打動人心,經(jīng)久不衰。只要有人在,世間就依然留存著真善美,對嚴肅文學的閱讀就永不會消逝。”誠哉斯言,它所道出的是許多讀者的共同心聲。
陳忠實的因病去世,當然是文壇的一樁悲事。但在這件悲事之中和之后,卻讓人看到許多積極因素的蘊藏和溫暖元素的釋放,這應該看作是陳忠實以他的特別方式,再次給文壇提供的有益借鑒,而發(fā)現(xiàn)這些,珍重這些,則是對于本真為人、本色為文的陳忠實的最好祭奠。
由此我也想,歷史是公正的,因為歷史不會虧待不負于歷史的作家,不會埋沒不負于時代的作品。而陳忠實因為把一切都投進了《白鹿原》,系于了《白鹿原》,他其實是以藝術(shù)的方式、精神的形式,實現(xiàn)了不朽,與我們同在。
2016年5月30日于北京朝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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