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導演分為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和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也許多年以后,我們可以說,這個世界的導演可以分為另外兩種:經(jīng)歷過新冠疫情的,和沒有經(jīng)歷過新冠疫情的。”
在第二十三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 “電影學堂導演大師班”上,賈樟柯引用了自己在荷蘭電影雜志《Filmkrant》上發(fā)表的《步履不?!芬晃闹械脑?。二戰(zhàn)后產生了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六十七年代產生了法國新浪潮、德國新浪潮??梢灶A見的是,在全球化背景下發(fā)生的疫情,也將會推倒一連串多米諾骨牌。
相較于往年而言,今年上影節(jié)的活動數(shù)量變少了一些,但復蘇和回暖的跡象正在出現(xiàn):影院觀影仍然是一種剛需,許多影迷抱著朝圣的心情從外地趕到上海影城、美琪大戲院密集觀看國內外高分之作,此外,影院重映也受到追捧,據(jù)貓眼專業(yè)版統(tǒng)計,影院復工首周票房破億。而作為論壇中首個大師班登場者,多次入圍國際A類電影節(jié)的賈樟柯導演的名字,也足以讓每個電影媒體從業(yè)者感到激動。聚光燈下,被快門聲所包圍的賈樟柯,與到場者分享了自己不尋常的2020年。
“電影本身就是一段旅程,把我們驅向不同的戲劇點。與電影不同,這次新冠病毒的終點是模糊的。不同于公路旅行,我們并沒有前行。我們多數(shù)呆在家里,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望著相同的景觀,然后,繼續(xù)望著?!痹谔﹪暹~隔離的阿彼察邦·維拉斯哈古在看到賈樟柯的《步履不?!分?,以一封名為《“當下”的電影》的公開信進行了回應,文中這樣寫道。并非維持生理意義上的生存的必需品,疫情時代和后疫情時代的電影對普通觀眾究竟意味著什么?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這段停擺的時光又意味著什么?
以疫情得到一定程度控制為節(jié)點,賈樟柯的疫情生活被劃分為前后兩段:前半程,主要在北京,除了不能外出之外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處在為新作品思考籌備的階段,為理想國寫一個普及電影的有聲讀物,寫了7萬多字,12講,還寫了兩個劇本,并作為受邀的五位國際導演之一,在一天時間之內,兩個演員、一個攝影師一共四個人的“極限情況”下,用手機為希臘塞薩洛尼基電影節(jié)拍了一個以疫情為背景的短片《訪客》。
后半程,他回到汾陽賈家莊,為行業(yè)復工復產而奔走呼吁,過了三個多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弄弄莊稼種種菜,重新回到費孝通筆下的“鄉(xiāng)土中國”社會中,作為一名公認對縣城、鄉(xiāng)村敘事有著深刻理解的導演,獲得了新的認知和感悟:農村是民族韌性的基石,應對危機的戰(zhàn)略后方。這段生活留下的痕跡也或將反映在他未來的創(chuàng)作中。
回到上述問題,后疫情時代,這場席卷全人類的突發(fā)事件正在重塑著包括導演在內的全體創(chuàng)作者們的思考方式,對于人性和世界本質的認知,并進而影響創(chuàng)作。相應地,觀眾也是后疫情時代的觀眾,長時間宅家娛樂或將進一步提高他們的出門觀影期待閾值?!耙咔榈絹?,我們內心的慌亂有如一場戰(zhàn)爭…… 現(xiàn)在經(jīng)過半年多沒有電影的日子,對我來說重新理解電影這個媒介,特別是聚合作用,它的儀式感、跟互聯(lián)網(wǎng)的區(qū)別又很好的作用。我相信經(jīng)過疫情后,電影工作者能夠拍出更有電影感的電影,電影院的美感在哪,美學在哪?!?/span>
今年年初,賈樟柯曾帶著自己的新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來到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特別展映單元。這部影片由賈平凹、余華、梁鴻等幾位作家“口述歷史”,重新注視幾十年的社會變遷。被賈樟柯稱為有兩種味道,前半部分是汗水的味道,后半部分是海水的味道,它原名《一個村莊的文學》,更名是因為余華給賈樟柯講的故事,“小時候海水本來是黃色的,一直游一直游,直到它變成藍色?!边@個帶著些童話幻想色彩的“愚公移山”般的故事,和黃色、藍色兩色構成的上影節(jié)海報形成了奇妙的呼應:雨后終將天晴,寒冬終將回春,大海終將變藍。
在導演身份之外,能看見的還有賈樟柯的監(jiān)制、制片人、人大代表等多重身份角色。身為著名導演、歐洲三大電影節(jié)??停Z樟柯近年來更多地將精力傾注于對青年導演的扶持方面。今年特殊形勢下,他和他的團隊仍然完成了六部影片的制作:除了他自己的這部《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還有他和河瀨直美導演合作監(jiān)制的《又見奈良》,以及《他與羅耶戴爾》,《更好的明天》,剛剛入圍威尼斯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的《不止不休》。
在短視頻等碎片化娛樂重新塑造著人們休閑和思維方式的當下,作為嚴肅凝視方式的文學和電影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從本質上來說,第七藝術的靈魂是人文關懷?!叭绻覀儾粨碛邢鄬ο到y(tǒng)性的閱讀,這些碎片化的知識不一定能夠產生新的認知。……電影一開始的思維是文學性的思維,寫一個劇本首先要想寫什么人物形象,寫什么事,寫什么地方,我們不是拎著攝影機站在肩上去思考的,電影開始是拿著筆坐在家里思考的,我覺得文學是一個基礎性的東西,所以這幾年就做一些文學性的工作,希望大家能夠重新熱愛閱讀?!?/span>
賈樟柯的上述理念和成績,大概是后疫情時代的抱有信念感的創(chuàng)作者們的真實寫照:仍然秉承著勤勉與認真的原則,融入新的人生體驗和經(jīng)歷,肩負起新的使命。這種精神也將會薪火相傳。
當目光投向整個電影發(fā)展史,能夠看到的是電影曾經(jīng)承擔著新聞媒介的責任,例如以攝影機紀錄西班牙內戰(zhàn)、中國抗戰(zhàn)的導演伊文思,隨著大眾媒體不斷發(fā)展,電影被剝離了新聞屬性,而更偏向于虛構敘事。
當每個人都受困于家中,電影回歸到了最初的本質:如實記錄。上文提到的賈樟柯受邀創(chuàng)作的短片《訪客》,就是一次回歸記錄的嘗試。十七年前未曾來得及記錄SARS,此刻重大歷史事件正在眼前上演。于是他開始重新從取景器里觀察這個世界,懷念并重新學著珍惜過往習以為常的一切。
作品靈感創(chuàng)意更新最終應當從何處入手?一切問題,最終指向內容創(chuàng)作和作品本身。創(chuàng)作需要不斷創(chuàng)新,語言的,結構的,剪輯方法的,類型的,但創(chuàng)作中最核心的,最難的創(chuàng)新是什么?賈樟柯認為是“塑造新的人物”,例如阿Q,虎妞,祥子,例如卓別林塑造的流浪漢。從視角來看,所有的人物都無法脫離社會環(huán)境而單獨存在,新的人物也是自新的社會發(fā)展進程中誕生的,當歷史指向更宏大的敘事,電影和文學則承擔起了關注洪流中微小個體命運的責任,經(jīng)典人物是折射時代趨勢的一面鏡子,也蘊含著亙古不變的人性。
在明確人物的重要性之后,圍繞著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邏輯,形成了兩種不同的電影:一種是故事先于人物,一種是人物先于故事。賈樟柯屬于后者。
在拍攝《小武》的時候,變革已經(jīng)蔓延到基層,一個適應不了社會變革的縣城青年的形象在他構思中開始漸漸清晰:他先去思考這個人物是什么樣的,然后才開始思考他的人物關系,故事。在拍攝《江湖兒女》的時候,其背景是基于情義聯(lián)結的傳統(tǒng)江湖正在崩潰,有人堅守,有人改變,由不同的兩類人物反推出他們會經(jīng)歷什么樣的事情。在拍攝《山河故人》的時候,試圖講述的是不同時代背景下的“生老病死”。正因如此,他嘗試帶給觀眾的不是“講一個故事,而是讓觀眾過一段沉浸式的生活,體驗一種人生”,并逐步填充其中的生活細節(jié),相應的柴米油鹽,衣食住行。
而一切創(chuàng)作的本質褪下光環(huán),都是“勞作”。“我特別喜歡電影工作者這個詞是因為帶有某種勞作的感覺,不要因為你的榮譽,社會對你的認識而失去一個勞動者的本色,失去你對勞動的熱愛?!?/span>
今年上影節(jié)海報的意義是“重逢”,在半年多的離別之后迎來重逢,也就會更明白賈樟柯這段話的意義:“我盼望我們早日回到電影院,肩并肩坐在一起。這是人類最美的姿態(tài)?!?/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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