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辛棄疾的詞，首先要了解他的人生經(jīng)歷。
他生在淪陷區(qū)，他才華橫溢，文武全才，22歲那年，他帶領(lǐng)自己組織的抗金義勇軍歸附南宋，對于他來說，這是“找到了組織”，他希望能依托南宋朝廷的力量驅(qū)除金軍，恢復(fù)大宋河山。但事與愿違，他終其一生也沒有找到機(jī)會施展自己的抱負(fù)，他在歸附南宋朝廷的的四十六年里，約有二十年左右被放廢家居，在職任官時，他擔(dān)任的也多是地方行政長官，與抗金復(fù)國毫無關(guān)系，這與他的人生理想相去甚遠(yuǎn)。
（辛棄疾像）
他抗金復(fù)國的志意有多強(qiáng)烈，積攢在胸中的苦悶就有多強(qiáng)烈，或許正是因為他被去職閑居的時間足夠久，他才有機(jī)會、有生活經(jīng)歷、有感情積累去創(chuàng)作大量的詩詞作品，這對于我們來說，是幸事，對于辛棄疾來說，則顯然是人生悲劇。
他的感情充沛，才華橫溢，他報國意愿強(qiáng)烈，感情熾熱！所以，他的詩詞中濃縮了他的人生與閱歷，他的才華與寄托，他的壯懷激烈，他的憤懣悲切，都在詩詞里交匯！
讓我們來讀辛棄疾的一首詞吧，這首《賀新郎·甚矣吾衰矣》全詞一百六十個字，十二句，句句用典卻渾然天成，讓人驚嘆！全詞如下：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厥捉小⒃骑w風(fēng)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這首詞有個很長的標(biāo)題：“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云，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shù)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云。”我們說過，這種給詞起標(biāo)題的做法起大興于蘇東坡，在辛棄疾這里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先說這個標(biāo)題：
（《賀新郎》詞意）
據(jù)考證，這首詞作于宋寧宗慶元四年（公元1198年）左右，這時，辛棄疾已經(jīng)被罷職達(dá)四年之久。這里的“邑”，指的是鉛山縣，辛棄疾在江西鉛山縣建有寓所，帶湖居所失火后辛棄疾舉家遷到了這里?！捌汀笔窃~人的自稱，“停云”，指的是“停云堂”，詞人在寓所給自己的居處起名“停云堂”，取名于陶淵明《停云》詩?！耙庀骄洹币庵赶较朐靡刂兄T園亭的先例（要我也賦一首《賀新郎》），后面一句，是因為陶淵明的《停云》詩的序說：“停云，思親友也。”《停云》四首四言詩全詩是寫想和親友同飲而不能如愿，因此詞人這樣說。
逐句說一說：
甚矣吾衰矣。這一句的典故出自《論語·述而》：“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笨鬃邮菤J慕周公之道的，他沒有夢見周公是說自己的道“行不通了”這一用典用得很省事，就是把“也”改成了“矣”，目的也簡單，就是押韻。作者引用這個典故，是在表達(dá)自己志意“不得行”，因為這一年，詞人已經(jīng)49歲，人至半百，是真的有點太老了，這一句引用里，有太多對歲月蹉跎的慨嘆。
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這一句是本詞少數(shù)沒有典故的句子，他在嘆息，嘆息平生曾經(jīng)一同出游的朋友零落四方，如今還剩下多少？這實在讓人惆悵。
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這一句典故出自唐代李白《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彼^“空垂”，就是白白發(fā)愁?！耙恍θ碎g萬事”，意思是說，對于人間萬事，還是一笑置之吧。這顯然是沮喪和失意的牢騷之語。
問何物、能令公喜？這里的“公”，是作者自指。這一句的典故出自《世說新語·寵禮》：“王珣、郗超并有奇才，為大司馬所眷拔。珣為主簿，超為記室參軍。超為人多須，珣狀短小。于時荊州為之語曰：'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币馑际钦f：王珣和郗超都很有才，受到大司馬桓溫的賞識提拔。王珣擔(dān)任主簿，郗超擔(dān)任記室參軍。郗超胡子很多，王珣身材矮小。荊州有幾句歌謠：“大胡子參軍，矮個子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作者使用此典，是說還有什么能真正讓我感到快樂？什么事情都不能讓我高興，這是悲愁之語，是眼看年華老去，功名無望的悲愁。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這一句也有典故，《新唐書·魏征傳》：“帝曰：'人言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蹦憧?，辛棄疾即便是在萬般無奈之下，他也不消沉，他仍然是自信的，這里，他以魏征自比，我看那青山瀟灑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樣，多自信！魏征是唐太宗時名臣，而唐太宗也比較能接受他的意見，詞人以魏征自比，也是希望能遇到真正的肯定自己見解的皇帝。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這也是這首詞少有不用典的句子，是說山和人的形貌都嫵媚，聯(lián)系上面的自信，他的心里又是多么自信，多么陽光??！
一尊搔首東窗里。詞轉(zhuǎn)下片，詞人從悲愁中跳脫出來了，但仍覺得舉世無朋，思親念友?！白稹蓖ā伴住?，是樽的古字。同樣用典，即陶淵明《停云》詩：“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卑丫埔婚?，在窗前吟詩，怡然自得，情緒是自適的，但是他仍然是孤獨的，他希望能有朋伴，但與陶淵明詩中所寫一樣，知交都在渺遠(yuǎn)的地方，所以，接下來他說——
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fēng)味。這是直用典故：想來當(dāng)年陶淵明寫成《停云》之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吧。陶淵明《停云》所表達(dá)的意味，就是詞人此時當(dāng)下的狀態(tài)，他孤獨，舉世無知音，真正懂他的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江左”，這里指東晉。“沉酣”，就是“沉醉”。這一句包含 兩個典故，蘇東坡《和陶淵明飲酒詩》：“道喪士失己，出語輒不清。江左風(fēng)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倍鸥Α痘奕諏?span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border-width: 0px;border-style: initial;border-color: initial;color: rgb(51, 51, 51);">崔戢李封》：“濁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苯夏切┳碇卸伎是蠊γ娜?，又怎能體會到飲酒的真諦？這兩個典故合起來表面上看說東晉時的士大夫只知營求名利，實際上是在諷刺南宋當(dāng)朝已經(jīng)沒有陶淵明式的飲酒高士，而只有一些追求名利的官僚。陶淵明沒有知音，詞人也是如此。
回首叫、云飛風(fēng)起。酒酣之際，他回頭朗吟長嘯，云氣會翻飛，狂風(fēng)會驟起。這一句也有典故，漢代劉邦《大風(fēng)歌》：“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風(fēng)歌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作品，是功名成就的作品，寫到這里，詞人又漸漸意氣昂揚(yáng)了！
（詞意圖）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不恨我不能見到疏狂的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見到我的疏狂而已。這一句典故出自《南史·張融傳》：“融常嘆曰：'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笔杩裰皇窃~人的一種狀態(tài)，他要表達(dá)的，其實是舉世不見知音的孤獨與惆悵。
知我者，二三子。這句所用典故大家都熟悉，是《論語》，其中《論語·八佾》：“二三子，何患于喪乎？”《論語·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span style="box-sizing: border-box;border-width: 0px;border-style: initial;border-color: initial;color: rgb(51, 51, 51);">孔子稱弟子們?yōu)椤岸印?，這里作者借用，指的是他的知己朋友。了解我的人，還是只有那幾個朋友。辛棄疾的“二三子”無法考證指的是誰，但我們不妨把這個“二三子”看作是“少數(shù)知音”的代名詞，甚至詞人筆下包含的這個“二三子”，包含詞中所用典故中的前人，包括孔子、陶淵明、李白等等……
（古時士大夫們的生活）
這是一首寄情山水的詞作，但辛棄疾在其中包含了太多的世無知音的苦悶，以及對世間爭奪名利者的不滿。他非常喜愛這首詞，根據(jù)岳珂《桯史·卷三》記載：辛棄疾每逢宴客 “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每至此，輒拊髀（bì，大腿）自笑，顧問坐客何如”。
最讓人驚嘆的，是全詞用一個個典故累積層疊抒發(fā)豪邁與自適，表達(dá)的卻是罷職閑居的寂寞與苦悶。
